既然连行李都搬走了,吉敷猜想通子应该是雇了搬运工。区区一个弱女子,独自一人是绝不可能搬走所有行李的。既然雇了搬运工,吉敷便想当然地认为她是搬到东京都内的某处去了。

少了通子的东西,原本狭窄拥挤的公寓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这时吉敷才发现家中的家具大部分都是通子的。这种冷冷清清的感觉,仿佛是在告诉吉敷,如今这个无人居住的家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或者是在说,接下来该轮到他了。这种感觉让吉敷感到如坐针毡。

通子只对父亲说重新租了间房子,准备搬过去住,等安顿下来之后再联系。之后她回到东京,雇来搬运工趁自己去上班的时候搬走行李,通子完全有可能作出这种事。因此,吉敷觉得岳父并没有撒谎。如果她不想让其他人——尤其是吉敷——得知她搬到何处了的话,暂时瞒着父亲的做法也是很可能的。吉敷没再多说,只是通子如此想避开自己这一点,让他大受打击。

吉敷请岳父转告通子,说自己愿意向她道歉,如果她联系家里,请务必转告自己。之后,吉敷便放下了听筒。吉敷听到岳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半点抑扬顿挫的“嗯”。四年后,岳父死了。

尽管吉敷也没抱多大希望,但后来一直没再接到通子或通子父亲打来的电话仍让他痛苦万分。连日来,吉敷一直尽可能早地赶回家,等待电话铃声响起,甚至比通子在家时还要积极。回到家之后也尽可能地避免外出,就一直待在屋里。然而这一切全都是徒劳。

这样的事实,让吉敷很是受伤。如此下去,有种自己会永远这样守着电话度日的感觉。终于在某一天,不能忍受的吉敷一怒之下搬去了邻镇荻空。虽然犹豫了半天,但他最后还是把之前通子送的雕金作品全都扔掉了。打那之后,吉敷就一直在同一处公寓里住着。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吐司和咖啡。一边吃,吉敷一边思索。那之后,每次遇到事情,自己都会想起通子。不久之后,便对通子当时人在盛冈,是怎样找到新住所的事产生了疑问。据岳父说,她当时一直待在盛冈家里,却突然有一天说找到了一处新住处,准备离开。如此说来,当时应该有人替她四处打听租房的消息。吉敷不禁怀疑,她身边真有这样的朋友吗?当然,通子并非一个朋友都没有,可吉敷总觉得似乎没有哪个朋友能帮忙到这个地步。这件事一直让吉敷困惑不已,他猜想,或许是住在东京的某位女性朋友。

通子离去之后,吉敷过了一段极为糟糕的日子。他无法安心工作,时常会呆呆地陷入沉思。比起通子刚刚消失的那几天,一个月之后情况更为严重,仿佛缺油的机器,一开始只是吱呀作响,最后终于停止了运转一样。吉敷无法安心做任何事,整日待在屋里怔怔发呆,直到感觉饥饿才出门,吃过饭后总要到旧书店里逛逛,寻找一些能够控制自己的书。他不想借酒消愁,最终在书店里发现了通子时常提起的宫泽贤治的诗集。通子曾以宫泽贤治的童话为主题雕刻过许多作品,甚至还曾说过她之所以走进雕金的世界,全都是因为受了宫泽贤治的影响。那时的吉敷根本不像个刑警,变得和文学青年一样,整天抱着本书看。

对之前的吉敷而言,宫泽贤治完全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处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世界。尽管吉敷并没对那本书抱太大的希望,不料却在受伤很深时遇到了能够震撼心灵的文章。那是一篇名为《青森挽歌》的文章,写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贤治最心爱的妹妹因病去世,年仅二十四岁。巨大的冲击令贤治在其后的半年时间里无法创作出任何作品。夏日来临时他乘上火车,去了一趟库页岛。这篇文章,就是贤治在那里时写下的,其内容吉敷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否独自一人,走过这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独自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这条不知通往何方、连接着哪个世界的路上?

“必须思考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去思考。敏子并不知道,经历过死亡之后的人将会何去何从——”

这也是后来贤治在《银河铁道之夜》中讨论的主题。在他看来,死后之人的灵魂,全都会坐上一趟空荡的夜行列车。

“夜晚过去,若敏子在何方呼唤我的话,我就会堕落沉沦。然而敏子却没有呼唤。她在无法呼唤之处。如若不然,我又为何没有伴她而行?敏子是在另一个灿烂夺目的空间里静展笑颜,还是因为我的悲伤而全身颤抖,封闭感情?无论如何,我都会追思那个不知被藏到何处的敏子。”

吉敷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把通子当成贤治已死的妹妹敏子了。这篇因悲伤而有些混乱的文章,同时也是吉敷的内心写照。当时的吉敷,同样在所有目及之物、所有看过的文章的角落里摸索寻找着有关通子的回忆。明知这样只会平添烦恼,却依旧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耗尽精力。对吉敷而言,与通子之间的离别,就是一种“死亡”。吉敷心之中的一些东西已悄然死去。

妹妹去世的清晨,贤治也做了一首诗。

今天就要远去了,我的妹妹。天空雨雪交加,门外却出奇地明亮。

(你说你想喝雪水)

两只带有缺口的陶碗,画着幽蓝的莼菜花纹,为了接满你想吃的雪,我就像一颗划出弧线的子弹,冲进了漫天纷飞的雨雪中。

还有这样一段:

今天即将远行的妹妹啊,难道你真的打算独自上路?告诉我,求我陪你一起去吧。哭泣着,向我这样述说吧。

对于这样的愿望,吉敷心中也深有感触。只要通子告诉自己有什么能做的事,吉敷全都会做。不管如何艰辛,也不论怎样危险,自己都会义不容辞。受伤或者失去性命,这些都不值一提。可为什么她不愿开口央求自己?如果错在自己,又为何不加以指责?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该怎样去改正?没有留下一句话,通子便消失在了东京的纷纭杂沓中。她知道吗,这是何等地令人心酸?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吉敷在心中如此自问。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心中不禁万分恼火。然而等到再次平静下来之后,吉敷又开始期盼祈祷,求有朝一日自己能为通子做点儿什么。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可以接受。这种空虚的感觉,除了当事人之外,又有谁能体会得到?

罢了,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吉敷安慰自己道。只要一想起与通子有关的往事,就会惆怅欷歔。虽然自己的性格本就有些遇事不擅放下,但不知为何,与通子有关的事情总会出现在工作中。或许,这不过是因为日本国土狭小所致?

吉敷起身付完钱,下楼走上街头,北方街镇的喧闹嘈杂立刻响彻耳畔。吉敷离开时,店里依旧一个客人都没有。换作在东京,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吉敷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五十了,吉敷在人行道上迈着悠闲的步子,向据井法律事务所走去。

很快便找到了,那是一栋破旧的杂居楼,头顶上高悬着招牌,要抬头才能看得到。这么一来,刚才那家咖啡馆的小姑娘不知道这里倒也情有可原,因为如果不抬头望天,确实无法看到。

走进大楼玄关,吉敷找到印有入住者名称的指示牌,“据井法律事务所”位于三楼。坐上晃动不已的旧电梯来到三楼,坐着一名年轻女孩子的接待前台便映入眼帘,还可以隐约看到接待客人用的房间。吉敷报上姓名,女孩立刻起身,转到了屏风后面。

女孩刚走,一名身着正装的年轻人便从吉敷身前走过,向门外走去,能看到他的衣襟上别着一只小小的律师徽章。看来这家事务所里的律师不止据井一个,但事务所却以据井命名,估计因为此人在事务所里最资深的缘故。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了出来。与吉敷的预想完全不同,据井看上去颇为年轻。他身后跟着那名女孩。

“我是据井。”

据井走到吉敷身旁,女孩则回到前台后面坐下。据井的表情困惑而僵硬,同时还有些胆怯。

“听说之前您给我打过电话,不知有何贵干?”他的脸上不见丝毫笑容,语速稍快。

“我到这里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下有关恩田幸吉的案子。”

吉敷用尽可能沉稳的语调说道。据井马上皱起了眉头,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此时充满迷惑地眯了起来。

“恩田先生的那件案子目前正在进行重审请求。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是想向您请教一下这件案子的情况。”

“是这起案子给您造成了什么不便吗?”

“不,没什么不便。”

“眼下正处在比较微妙的重审请求审查阶段,如果可以的话,有关这件事我不想谈得过多。您应该可以理解。下星期我还要上东京去一趟。”

“我能理解。”吉敷说道。

要说微妙,眼下吉敷的立场才是最为微妙的。

“我在小菅见过了恩田,听他讲述了一些情况。”吉敷说道。

据井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催促吉敷接着往下说。

“还在地方法院楼下的咖啡馆里见到了恩田繁子女士。”

听到吉敷的这番话,据井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

据井没有任何想邀请吉敷进屋,坐在沙发上详谈的意思。因为他身材矮小,吉敷始终俯视着他的脸。虽已年逾四十,但矮小的身材却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小。

“那件沾血外套目前情况如何?”

“想必您也知道,想在这上面做文章,简直没有半点希望。那东西估计早就不存在了吧。您问这个干吗?”

“那,现场的沾血指纹呢?”

“这您也知道吧,没有一丝希望,控方抵死说没有那种东西。但警方最初的现场勘察报告上明显提到过。”

“那您今后打算如何作战呢?”吉敷又问道。

“您问这个干吗?”据井再次问道,仿佛是在谴责吉敷间谍般的行为。

“是我个人对这起案子抱有疑问,不会把情况告诉检察方的。尽管并不想说出口,但我确实对判决持怀疑态度。”

听到吉敷的话,据井沉默了好一阵。

“想来您应该明白目前我所处的立场,任何不利于被告的言行都会让我变得神经质。”

这一次轮到吉敷点头,催促对方往下说了。

“请容我先问一句,您是否相信,恩田氏是蒙冤的?”

听到据井的问话,过了好一阵子,吉敷才缓缓点了点头。

“我可以相信您刚才的答复吗?”据井确认道。

“我在东京的拘留所里见过恩田幸吉,那边估计还保留有会面记录。我是一课的刑警,如果被主任看到那段记录,我的立场将会变得十分微妙。原因就在于,我的主任名叫峰胁悟。”

“峰胁,就是那个……”

“没错。就是昭和三十三年,在姬安警署里审讯过恩田幸吉的那名刑警。”

据井哑然失语。吉敷估计此时各种疑问正在他的脑中飞速回转着。呆站了良久,他才终于指了指屋里的沙发,说:“我们坐下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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