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代或许想先用严肃的表情牵制住通子,再慢慢思考对策。

“不过,三郎他也未必愿意提起过去的事。”

“啊,那……”

“那件事太可怕了,不堪回首,可以说到了会令地球倒转的地步,我觉得你还是别再纠结往事、刨根问底了。这么好奇会惹来麻烦的。”

通子立刻被对方的话惹恼了。

“我可不是单纯的好奇,也没把这事当儿戏,我是认真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觉得太太你这么做是在消磨时间,我想说的是,有些事,不去问它、不去管它,反而是勇气的体现。”

通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不明白您说这话的意思。”

“您也要为女儿着想吧。如果你是一个人倒也罢了,可你还有女儿啊,还有你的丈夫——”

“我没有丈夫。”通子生硬地说道。

“啊,是我失礼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是单身倒也罢了,既然想知道,就一个人去承受得知真相后的苦痛。可现在你还有女儿,你查明的过去会影响你的女儿。”

“如果孩子不知道那件事更好的话,我就不会告诉她。”

“这是不可能的。只要你知道了,她迟早也会知道的。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

“就请你听我一句劝吧,太太。”

田代抬起右手,用手势制止了通子的反驳。

随后他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说道:“比方说,一家人的祖先中有个很不像话的人——我这么说只是想举个例子,并没有特指谁——这个人做了件很不像话的事,导致整个日本陷入恐慌。因为这种事而让这个人的子孙后代,一百代、两百代,乃至一千代,永远地担负责任,这种事是不是有些蛮不讲理?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应该尽早将它忘掉才对。子孙们更应该鼓起勇气将它忘记,或者一开始就不去探求真相,这才是避免让后代受苦的好办法。”

通子沉默了,她觉得田代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同时也有她无法理解的内容,他真的只是在打比方吗,还是在暗示些什么?

“石川五右卫门、吉良上野介,他们犯下的罪行,就该让他们本人背负。子孙们没必要继续为他们担负罪责,这样不合理。”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是说我的祖先中曾经出过这种人吗?”

“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

“您这是在打比方吗?还是说我的祖先里真有吉良上野介那样的人?”

“嗯,或许比那更严重。”

听到对方这句话的瞬间,通子的心中迸发出一种强烈的不安。之前她也曾因往事产生过恐惧心理,却从没强烈到这个地步。

不,曾经也很强烈过,是后来渐渐淡忘了。现在自己这个样子,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打听是非?通子不由得如此想。

“你是否相信,人是背负着孽缘出生的?”田代问。

“我相信。”通子立刻回答。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感受到自己背着孽缘?”

“对。而且直到今天还背负着。从少女时代起我就一直在与它战斗,从未间断过。所以,我才想弄清楚它的由来,查个水落石出,知道这份孽缘为什么一直纠缠着我。”

“你的意思是,之前你一直都被以前的孽缘操控着人生?”

“没错。”

“究竟怎么回事儿?是怎样的孽缘呢?”

“那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明白的。”

“看吧,你也搬出这套说辞来了不是?世罗也是这个样子,自己什么也不说,却缠着别人打听这打听那,这可不是一种与人相处的正确态度哦。”

“不,因为那件事会给别人带来麻烦。那是一件如今正在法庭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除了那件事,其他的我都可以告诉您。”

“世罗也是这样,整天就知道明哲保身。他不在乎当不当校长,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却害怕做老师的有什么传闻,会给学生及家长带来麻烦。”

“我能理解。”

“只要不是自己的事,大家都理解,可一旦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

“我非得把自己之前的遭遇都说出来才行吗?”

“啊,那倒不必,我也没兴趣听。我只是在劝你别再打听世罗的事罢了。”

“那您可以告诉我世罗三郎如今住在哪里吗?”

听到通子的提问,田代沉默不语。

“我可以把自己的事都说出来。不过,在我说完之后,请您详细告诉我有关三郎和守先生的事,可以吗?”

田代依旧沉默不语。

“或者……协助我的调查?”

通子盯着田代的脸,等待回答。

“你让我很为难。”田代最终说道,“我的确对你的过去产生了兴趣,但我并不喜欢去刺探他人的隐私。我现在有些后悔了,一开始就不该请你到这里来的。”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通子意识到自己成功了。她决定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虽说田代并没有明确答应听完自己的讲述就告诉她世罗家的事,但她决得田代不像耍赖的人,至少会告诉自己三郎人在何处。

“我从小时候起就遭遇过许多不幸……”

通子一边说,一边思考究竟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自己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已有两处与如今正在审理的一起刑事案件有关联,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妙。

比如,她并不打算把埋在柿子树下的人头,以及自己曾在河合伐木场见过父亲的事说出来。

“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闯下了一场大祸。虽然我并不想把那件事也归为生来所带的罪孽,但每次对别人提起,我都会感到非常痛苦。”

通子讲述了有关藤仓良雄的事,田代默默地听着。

“尽管你并不知情,但确实在小学二年级的暑假,逼迫一个名叫藤仓良雄的孩子喝下了毒药。是这么回事吗?”听通子说完后,田代问道。

“是的。如果现在由纪子遭遇这种事的话,我想我肯定会疯掉。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孩子,恨不得杀掉他才甘心。所以,我也能体会当年自己闯下的那场祸有多严重。”

“可是,这件事后来并没有立案?”

“没有。”

“啊,那可真是万幸。”

“也没什么万幸的……”通子说道。

就因为这件事,后来她吃了不少苦头,但她并不想把那些苦全都说出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通子没有言语。如果可以,通子一点也不想提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但如果不提恩田事件和钏路广里杀人事件,这番对话就会中断。

通子打算用麻衣子的事避开对方的追问。“经历过良雄的事之后,我的性格发生了转变。好长一段时间卧床不起,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掉。是麻衣子她救了我。”

“就是世罗的妹妹吧?”

“是的。她长得很漂亮,我十分羡慕。”

“她当时住在你家里?”

“是的。”

“那你父亲的正室呢?”

“也在,也就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当时麻衣子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漂亮姐姐。”

“那就是妻妾同居?”

“是的。”

田代哼了一声,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通子心想,他作为一名老师,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自然。

“你家那时难免会出现纷争吧?”

“的确有过一些。”

“都是怎样的纷争呢?”

通子一阵语塞。为了把麻衣子赶出家门,母亲德子给她说起了媒,尽管麻衣子拼命反抗,却还是失败了,最终只得上吊自杀。母亲德子却也中了麻衣子在弥留之际设下的计,惨遭毒杀——这些事,通子都不想说。最终她说道:“我母亲出生当地豪门,自尊心强烈,无法忍受您所说的妻妾同居的状态。于是,她一心想给麻衣子找个婆家,好把麻衣子从家里赶出去。当时麻衣子拼命反抗未果,最终在结婚典礼当天上吊自杀了。”就连通子自己都觉得这番说明有些敷衍了事,“没过多久,我母亲也离奇死去。父亲因此彻底绝望,又娶了一个之前就有所来往、在我看来身份低贱的女人进了家门,整日沉溺于酒精之中……”

他还强暴了自己的女儿。然而,这些话通子断然不能说出口。

“自此,我的家就彻底没落了。”通子最终以这句结尾。

之前一直静静聆听的田代突然说道:“你父亲的人生观,似乎和我不大相同啊。”

通子再次哑口无言,感觉对方仿佛是在指责自己的过错,遭人蔑视的也是自己。自己的人生,不管讲起哪一段,也不管怎样去讲述,都会碰到想要隐瞒的事。这是多么令人不齿啊。

“藤仓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四个。良雄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老大是女孩儿,后面几个都是男孩儿。”

“之后他们姐弟几人为难过你吗?”

果然,田代还是提了这个问题。通子无法逃避,默默地思考起来。尽管不想,却必须回答,就把这当成考验,同时也是对藤仓良雄的赎罪吧。但一想到答案,心脏就会跳到嗓子眼儿。如果说出实情,自己肯定会被田代当成卖身的低贱女人。

“他们对我提出了肉体上的要求。”

通子最终还是狠心说出了口,感觉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一样,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与他们偶然在银座相遇那天的绝望之情瞬间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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