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独自一人待在札幌拘留所的刑事会面室里,等待着藤仓一郎。天气冷得让人受不了,高处的双层窗户上结了一层霜,只能隐约看到窗外正不停地飞舞着的雪花。

等待一个曾与自己的妻子有所关联,并造成离婚的男子的心情实在奇妙。尽管事到如今,吉敷心中对他已没有半分怨恨,但此刻的心情还是与平日有所不同。吉敷拼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藤仓不过是那些被自己送进监狱的罪犯中的一个罢了——吉敷决定这样去面对他。

吉敷大概有十年没见过一郎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地方法院的法庭上。当时他们俩分立在原告和被告两个对立的位置上,但不管是吉敷还是一郎,情绪都很平静。法院是个很奇怪的地方。被告席后面的栏杆之外就是大众生活的自由世界,只要纵身一跃,就能回归最初的生活。一郎整个审判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被告席上,既然可以这样安静地忍耐下去,那当初又何必去杀人呢?每次出席刑事法庭,吉敷心里都会萌生这样的疑问。如果能用此刻的忍耐力去克制当初那股杀人的冲动,不就不会有事了吗?

不过吉敷也有管不住自身激动情绪的时候,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但至少他没动手杀过人,也可能只是他运气好罢了。

当时一郎脸上虽然平静,目光却极为暗淡,静静地坐在被告席上。尽管个子不高,精悍的身体上却满是肌肉,给人一种凶恶的感觉。不过客观地说,他这副模样倒的确有一种魅力,这一点不可否认。与随处可见的寻常男子比起来,他的双眸中藏着某种坚定,炯炯的目光带有一种恶棍所特有的魅力。通子就是被他的这种魅力所吸引吗——吉敷心中如此想着,这么一想,便立马引发出一股无处宣泄的悔恨。

大门开启,一名年轻的狱警走了进来。吉敷抬起头,看到狱警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矮小老人。一时没认出那人是谁。

“藤仓一郎带到。”

听狱警这么一说,吉敷心中突然百感交集。

那个在桌对面缓缓坐下身来的男子头发已花白,身上微微有些赘肉。坐下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柔和的笑容,看着吉敷。

“好久不见了啊,刑警先生。”藤仓一郎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他的嗓音嘶哑而苍老,“你还好吗?嗯,看起来挺好的。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藤仓……一郎……先生?”吉敷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他微微歪着头,两眼盯着对方的脸说道。

“对。你是吉敷先生吧?没错,我就是藤仓一郎。”

“你的头发白了不少啊……”

听到吉敷的话,一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却没说什么。狱警冲吉敷点了点头,出了门,并随手关上了门。

“这里可真暖和,牢房里简直冷得受不了。都已经是春天了,这里却还是这么冷。嗯,或许这也是我的报应吧。”一郎说道。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吉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吉敷暗自推算,眼前的这名男子是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和第二年一月出生的吉敷算是同龄人,却已经变得如此苍老,这令吉敷感到无比震惊。不光头发花白,身上还长满赘肉,说话的语调沉稳低沉,没有半点抑扬顿挫,感觉就像个老爷爷一样。估计所有曾经认识他的人,此时都认不出他来了。

“我老了不少吧?大伙儿都吓了一跳。牢房里没有镜子,所以我也不大清楚自己变成什么样了。只有洗澡的时候能看到自己。整日待在拘留所里耗日子,确实老得快,我的腰和腿都不行了。”

吉敷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对方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可要是立刻赞同对方的话,又有些不留情面。

一郎的脸看起来有些脏,脸上毫无光泽,不光布满皱纹、色斑,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的斑斑点点。这应该不是没洗脸造成的。

头发虽然还没变少,却剪得很短,头顶上的头发却有些长,看上去完全没有梳理过的痕迹,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感觉。这,就是那个曾经肆无忌惮地玩弄通子的身体,为所欲为的霸道男人吗?

“看你还能健康,真是再好不过了。”吉敷说道。面对这样一个落魄之人,吉敷并不想表现得太张扬。

“嗯,身体状况还算凑合。到这里之后还没生过什么大病,顶多就是感冒之类的小病。吉敷先生的身体状况如何?”

“也还行吧。托你的福,也一直没什么病。只不过整天忙来忙去的,抽不出时间到这边来。”吉敷说道。

一郎那副平静寒暄的模样甚至让吉敷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忘了当年将他逮捕入狱的就是自己?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审判的情况怎么样了?”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是一个危险问题,吉敷却还是问了。万一对方因此大为光火,吉敷也有应对之法。

“已经接近尾声了,近来一直在弄为鉴定进行的公审。许多人跑去恳求大学里的著名老师,说要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对方给人的印象也……总之做了不少事,律师也挺不错的,估计应该不会判处死刑了。”

听到对方的讲述,吉敷心里却难以苟同。

“对方给人的印象”这话指的应该是通子。意思是说,因为在道德方面,通子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因此可以从侧面证明她并不完全是名被害者。

“虽然我和弟弟杀了人,但并没犯下强奸和盗窃罪,更没有袭警,所以应该不会被判死刑的。律师对这一点也很有自信。”

“对方给人的印象”这句话久久盘亘在吉敷心中,给他带来强烈的不快,使得吉敷不自觉地喃喃重复。虽然在钏路就听人说通子的性欲极强,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但这一切归根结底,还不都是他们兄弟灌输的?那并非通子的本性。

“我老婆也那样。”一郎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吉敷不由得“嗯”了一声,他完全没料到一郎会说这样的话。

一郎接着又说:“虽然我不想说死人的坏话——我现在日日为曾经做过的事反省,供奉死者的在天之灵——我们两兄弟的老婆都曾有外遇确是事实。不管从性格还是平常的态度来看,她们俩身上也都有问题。”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对方是……”

“哦,就是被害者,也就是我们兄弟俩的老婆啊。”

“哦……被害者啊。”原来一郎说的不是通子,吉敷松了口气。

“嗯,如果能免去死刑,自然比什么都强。我也不希望看到你们死,还是活着赎自己的罪好。”吉敷平静地说道,一郎缓缓点了点头。

“真是谢谢你了,这话比什么都强。”

“可最起码也是无期吧?”吉敷问道。

等到一郎变得老态龙钟之后再放他出狱,吉敷也没什么意见。

到那时,他也无法再加害他人了。

“我觉得这样挺合适的。而我是主谋这一点,作为常识也能理解。如果要问他们凭什么断定我是主谋,应该还是看我年长的缘故吧。其实反倒是我弟弟比较积极,有时我只是被他拽着走而已。不过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逃避责任……案发之际,死者的家属和世人都比较激动,所以才会有人提出死刑……

“好了,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来得这么突然,吓了我一跳。”一郎一脸笑容地问道。吉敷却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难道只是想来看看我?”

听到对方的打趣,吉敷也微微一笑。相视而坐的两人心里都很清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我倒是无所谓。为了审判,我做了所有该做的,不管有用没用,就这样了。过了这么久,能和你见上一面也挺不错的。”一郎继续说道。

他似乎并非是在打趣吉敷,一脸淡然的模样。

吉敷终于开了口:“我也觉得挺好的,你看起来挺不错,而且看到你愿意推心置腹地和我谈谈,我真的很欣慰。”

“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吗?”一郎似乎有些吃惊。

“嗯,我其实是为另一件案子来找你的。”吉敷说道。

“可有关案子的事我不能说,律师不让我对任何人说。”

笑容骤然从一郎的脸上消失了。令人惊讶的是,笑容消失后,一郎的脸看起来反而年轻了不少,之前深埋在皱纹中的眼睛也似乎变大了些。

“不,不是你的案子,是另一件案子。而且不是在审案件。”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恩田事件已经定案,但申请重审严格说来也算是在审阶段。

“另一件案子?另一件什么案子?”

“藤仓先生,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曾经作为证人上过法庭吧?”

一郎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声音也骤然变大:“哦,是那个恩田事件啊……对,有这么回事,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是很久以前的事。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差不多。那件案子怎么样了昵?”笑容再次回到一郎的脸上。

“你们是死亡现场的第一发现者,对吧?”

“对,没错。当时我和弟弟一起在姬安岳里玩,没想到发现了尸体。死状都很惨,就在河合家那里。”

“我想打听一下当时的情况。当时你几岁?”

“我吗?应该是十一岁吧。”

“当时现场的情况如何?”

“河合伐木场里有一条矿车用的轨道,当天几乎被大雪掩埋,河合父女的尸体就躺在两条黑色的铁轨之间。尸体堆叠在一起,鲜血渗进雪里。并有血迹一直延伸到作为办公室的主屋那边。”

“你们发现的是父亲和女儿的尸体?”

“对。满身黑红,刚开始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以为是什么东西落在雪地里,根本没想到竟会是人。我们几个小孩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才发现是一具无头尸体。我们吓了一跳,那具无头尸体还抱着一具小孩的尸体。”

“当时是什么时候?”

“我们发现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大概是下午五点吧。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当时尸体在两道铁轨之间?”

“对,在铁轨之间。”

时隔多年,如今再来回忆那件案子,很多细节确实已无法追究。吉敷这时才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铁轨之间……”他低声喃喃道,怎么之前一直没注意这—细节?被雪掩埋的铁轨,对,盛冈的冬天确实会下很大的雪,吉敷在心中暗自想道。

“具体是哪天,你还记得吗?”

“十二月,大概是九号吧。”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大吗?”

“大概和往年差不多吧。”

“积雪没有掩埋住铁轨吗?”

盛冈的十二月,居然还能看到黑色的矿车轨道?

“嗯,的确,确实能够看到铁轨,只是不太明显。”

“哦……当时有没有下雪?”

“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雪恰巧停了。不过那天不时飘小雪。”

“时下时停吗?”

“是的。”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才会看到淡淡的血迹,大概是后来飘落的雪盖住了血迹吧。”

吉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在意呢?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线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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