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避开地上的积水,走到小屋背后,靠到井边看了看。井水基本已经抽干,黑色的石头露出水面。抽出的井水浑浊泥泞,已经完全不能用来洗手了。

从上往下看去,井底除了石头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吉敷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看样子,自己的设想还是不对。幸好周围没有媒体的人。不过即便什么都没找到,吉敷也丝毫不感到后悔。这种情况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结果如何,每一个疑点都必须调查到。

周围突然一片寂静,原来是水泵的引擎停止了转动。

“差不多行了吧?”工作人员问道。之前哗哗直响的水声也停止了。

“好的,万分感谢。”据井说道。之后,他扭过头来看了看吉敷,恩田繁子也投来迫切的目光。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他,吉敷明白他们在向自己请求指示。众人似乎并不想让他做一个轻松的旁观者。

“梯凳能放到井里去吗?我想下去看看。”吉敷下定决心说道。

“可以。”

两名年轻志愿者应了一声,收起梯凳扛到肩上。其中一个将梯凳搬到井边,另一个则将黑色橡胶长靴递到吉敷面前。吉敷谢过,脱下皮鞋穿上了长靴。

两个年轻人并排站在井边,缓缓将伸长的梯凳放到井底。头戴头盔的水泵工作人员在一旁默默地收起软管,大伙儿都屏吸等待,四周静得出奇。

站在井边的年轻人看了看吉敷,梯凳似乎已到达井底。吉敷脱下上衣,交给据井,缓步向井边走去。之后毫不犹豫地沿着梯凳爬下去。井内湿气很重,周围充斥着泥浆和死水散发出的气味。吉敷卷起衣袖,屈身摸到一块石头,手感湿滑。他小心翼翼地将石头挪到一旁,之后又如此反复几次,将堆在井底中间的石头一块块挪到旁边。

可光这样做依旧无法看到井底。石头下边还有石头,再下边估计还是石头。看样子,得把大量石头搬到井外去才行。

吉敷抬头看了看,头顶是一小片圆形的蓝天,井沿周围围着众人的脸,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瓣。其中唯独不见恩田繁子。

“抱歉,我想把这些石头弄上去,有没有带绳索的水桶之类的东西?”吉敷问道。

“有,请稍等一下。”戴头盔的年轻人说,之后便消失了踪影。

估计是到车上去拿水桶了。

花瓣的一片消失,却始终不见恩田繁子来填补空缺。吉敷可以看到他们身后的一部分屋顶和树梢。或许,繁子此刻正在附近,全身心地祈祷着。

等了一会儿,上边的人放下水桶来。

“您看这样行不行?”工作人员的声音在井内响起。

吉敷拿起一块手边的石头,放进水桶之中。桶不大,一次顶多只能装下两块石头,但好歹能用。

“行,正合适。拉吧。这样的桶还有吗?”

“没了,就这一只。”工作人员回答。

虽然只有一只桶这一点大大限制了作业效率,但只要众人齐心协力,石头总能慢慢搬完。石头变少之后,吉敷脚下的水位便渐渐升高。

井底的石头多得令人惊讶。凡是存在时间超过四十年的水井,大概全都这样吧。与打水相比,把石头搬出井外花费的时间还要更久一些。头顶的蓝天渐渐变灰,之后开始泛出淡淡的红光。这是太阳西斜的标志,傍晚临近,井底的光线开始变暗。这也是因为水井位于小屋背后的缘故。

吉敷有些焦躁,他最迟也要赶上明早开往东京的列车。今天到此为止,明早再继续作业可不行。除此之外,吉敷还想去一趟友田警部补家,向友田的家人打听一下,确认恩田事件的调查资料是否还在。

“有手电筒吗?”吉敷再次抬起头,朝上边问道。

“有。下边很暗吗?”这次回应吉敷的是据井。

“不,现在还不需要。不过再过一会儿或许就要用到。”吉敷一边动手,一边回答。

吉敷看了看表,从下到井底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双手已经习惯了,心里却感到有些无聊。这是因为自己并没抱什么希望吧?年轻时吉敷曾经历过一件事。有一次,他到赤城山查案,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为发掘德川家宝藏而接连挖掘了几十年的人,并与对方交谈了一阵。对方将自己的行动缘由告知身为刑警的吉敷。那人说,这事对他而言就像一种祈祷仪式。他每天都会去挖坑,挖时心里什么都不想。如今的他,早已不会去做有一天能挖到财宝、大发横财的梦了。只是觉得挖坑是他的天职,所以依旧在坚持,仅此而已。尽管至今还有很多人去那里挖金子,但如果挖的时候心里存在某种目的,那么最多只能坚持一两年。

不知为何,打那以后,吉敷时常想起那人的话。或许是因为吉敷觉得自己的工作就像在赤城山挖宝藏一样,此时此刻,吉敷又想起这件事。他不由得苦笑,不知那个人如今是否还在赤城山呢?虽然说不上什么特别的感动,但那人脸上的达观表情再次触动了吉敷的心弦。

眼下的工作和寻找德川家宝藏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待在湿滑不堪的井底,累得满身大汗,却拿不到一分钱报酬。而且基本上没有找到宝藏的可能。但这是自己的天职,吉敷只能坚持下去。这还与挖掘宝藏有所不同,即便吉敷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也拿不到分文报酬。别说借此发财了,名誉方面同样捞不到半点好处,没准还会失业。能换来的只有被冤枉的恩田的性命。但人命关天,吉敷就把它当做自己苦苦追寻的“金子”了。

继续不停地往上运送石块、挪去脚下的石头时,吉敷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眼前的石缝里露出破布似的一角。吉敷赶忙将上边的石头挪到一旁,石头下边是一块很大的布。

这块布很厚,像毛毯一样。布吸饱了水,摸上去像块大海绵。吉敷弯腰凑近看了看,发现布块上有颗纽扣。是件衣服!

吉敷犹豫着要不要用手去拽,看那样子,感觉只要一用力,衣服就会散开来一样。吉敷小心翼翼地把压在毛毯一样的衣服上的石头挪到一旁,留意着不要太用力,以免伤到衣服。之后用水桶舀出积水。

布下边还有石头,衣角的另一端压在另一块石头下边。吉敷展开眼前的衣服,把下边的石头拿开,动作非常缓慢。就在这时,吉敷险些惊叫出声,以为是石头的东西拿在手上竟会那么轻。轻得像纸一样,似乎只用两根指头就能将它拿起来。

吉敷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就连刚才看到那件衣服时,他也没想过那会与恩田事件有关。一直重复做无聊的事,他几乎忘记自己到井底来是干什么的了。

手上这团黑色的轻飘飘的东西上有两个大大的窟窿,那是眼窝。吉敷缓缓将眼窝正对自己,动作慢得像电影的慢镜头。直到这时,吉敷的大脑才感觉到一阵触电般的冲击。

吉敷呆住了,这就是长时间努力换来的结果。吉敷眼前浮现出峰胁主任在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厅里怒骂自己时的表情,以及恩田繁子面对日比谷公园喷水池独自演说时的身影。

不用怀疑,这明显是人的头盖骨。吉敷盯着那东西看了好一阵子,发现没有下颌骨。应该是后来不见了。不仅如此,还有几枚臼齿缺损。吉敷条件反射地往脚边看了看,但没有发现下颌骨。

头骨顶部缠绕着几缕头发似的东西,眼窝周围还残留一些未腐烂干净的肌肉。感觉只要用手一碰,它们就会立刻剥离开来,仿佛是粘上去的。

从骨头呈现的样子来看,与四十年的时间大体符合。浸在水中,骨骼组织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吉敷先生,您怎么了?”上头传来据井的说话声,吉敷这才回过神来。

“找到了,是头盖骨。”吉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但上边并未传来任何反应,这让吉敷陡然心生狐疑,抬头看了看。

看得出来上边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加上吉敷的嗓音有些低,大伙儿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您说找到了什么……”作家松田问道。

“骨头。人的头骨。看样子大概放了四十年了,应该是河合的人头。”吉敷用洪亮清晰的嗓音说道。

话音刚落,上边就猛然响起一阵欢呼声,把吉敷吓了一跳。众人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有人用手比出V字,也有人紧握双拳,大呼万岁。众人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声,如雷鸣般回响在井底狭窄的空间内。

其中嗓门最大的当数据井,之前看他并非易冲动的人,吉敷心中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望着律师那副喜从心来的模样,吉敷也变得开心起来了。

紧接着,上面又传来一阵悲鸣似的声音。是恩田繁子。她两手紧紧抓着井沿,哭着向吉敷道谢。

“不用谢。”吉敷抬起右手,苦笑着说道。他本就不习惯他人对自己表示谢意,再加上想到这一发现或许会给自己的刑警生涯画上句号,也就难以像众人那样全身心地沉浸于喜悦之中了。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众人欣喜若狂。而之前没抱丝毫希望的前提更是使心中的欢喜加倍。不过和大多数这类场合一样,发现者本人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喜悦之情。

将头盖骨放进水桶,让人拉上去之后,吉敷又开始搜寻起自己的脚边。脚边那块外套一样的布料,看起来应该是凶手的东西。但吉敷却依旧没有找到菜刀、柴刀这类凶器和河合民夫的下颚骨。

亲眼看到头骨之后,上边的欢呼声愈发高涨起来。

“这东西该如何处理才好呢?”秋山的声音传来。

“先拍个照,之后用布包起来。派人下来把这里的状态也拍下来,我先上去。”

吉敷沿着梯凳爬了上去,已经不必再搜下去了,之后的事交给其他人就行了。眼下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等着自己去做。

看到吉敷爬上地面,繁子立刻跑来拽住他,泣不成声地道谢。

吉敷心里虽有些过意不去,但眼下他已顾不上这些了。

“请派人下去接着我的工作继续做。石头下边很可能还残留有死者的下颌骨、臼齿、菜刀和柴刀。不,那些东西肯定在井里。请小心寻找,千万不要造成任何损毁,之后再仔细慎重地保管好。”

吉敷靠在镀锌板小屋的墙边,脱下长靴,换上自己的皮鞋。他从据井手里接过外衣穿上,周围的气温已开始下降。

“井底有件外套,请你们把那件外套也捞上来,小心保管好。最好能用塑料膜裹起来。那件外套上曾沾有大量血迹,搞不好现在还能出现鲁米诺反应。光是头骨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外套的重要性很可能超过头骨。

“松田老师,请您从多个角度拍摄一下这块头盖骨,可能的话,最好用近摄镜头清晰拍下咬合部位的破损、臼齿的破损和缺失部分,我要拿去请村川教授看看。从那些破损断面来看,应该不是在井里形成的。这些痕迹很可能是凶手造成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据井问道。

“目前还不得而知。”吉敷摇了摇头。

“近摄镜头我放在家里了,没带过来。”松田说道。

“这样啊……”

“不过我家里有电脑,需要的话,今晚就可以把照片传过去。我家里还有数码相机和八毫米的摄像机。”

“真是太好了。那么,今晚大伙儿就到松田老师府上碰个头吧。一会儿我给村川教授打个电话,让他今晚在大学的教研室里等着。”

“那就暂定八点吧?”据井说道。

众人都点了点头。

“行。据井先生,能把你的车借我用一下吗?”吉敷说。

“可以,不过您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趟友田家。”吉敷匆匆说道。

来了,到决一胜负的时刻了。这件审判期长达四十年之久的案子,终于要迎来最后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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