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友田家的路吉敷早已牢牢记在脑中了。之前他不光向据井询问过很多次,还对着地图确认过。吉敷曾在脑子里无数次回忆这条路线,甚至有时做梦都会梦到。这件事只有身为刑警的自己能做到,可那时的他无法离开东京。

车子开上山路,太阳正向山脚落下。山路渐渐变窄,每次对面有大车开来,吉敷都得把车子靠到路边,停车让对方先开过去。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与吉敷的车擦肩而过,隔着车窗望去,可以看到车上坐着四个身穿西服的男子。刹那间,吉敷心中划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吉敷发动车子,心里寻思着感到不快的原因。刚开始吉敷还不大明白,没过多久就想通了。那是因为四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四个人坐在同一辆车上,至少会有一个人说个笑话吧,这样才合理自然啊。然而刚才那几个人的脸上完全看不到半点笑容。

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几名刑警坐在同一辆车上的时候。吉敷想起每当好不容易查到线索时,想起不久之后将给嫌疑人及其家人带来的痛苦时,自己的脸上就很少会有笑容。

其实世间存在不少恩田幸吉这样的例子。当手中掌握的情报并不是决定性证据,或者上头下令逮捕的人并非自己认定的真凶时,身处现场的人往往会感到情绪低落。

即便是在四十年前,也不会有半点差别。对于友田这样老练精干的刑警,在面对恩田事件时,这种感受会尤为明显。正因如此,他才会把那些初期搜查资料带回家去仔细核查。虽然友田绝对不会公开表示对恩田是凶手一说存疑,但他心中肯定一直对此抱有疑问。吉敷坚信一定如此。

虽然吉敷并不清楚当时姬安署都有哪些案情调查报告,但除了恩田幸吉的供词之外,至少应该还有案情调查经过、现场图解、尸检报告、凶手入侵途径及凶器情况这些资料。据井手上有尸检报告,这部分内容吉敷已大致了解。除此之外,还应该有遗失物品一览表和现场沾血指纹表。若沾血指纹的所属者不明,就该在指纹表里明示“所属不明”。这类资料或许也有。

如果的确存在沾血指纹表,并且其中并没有恩田的指纹,且提到出现疑似属于真凶的指纹的话,重审的大门便将敞开。即便从司法的角度出发,这扇大门也必然会敞开。而眼下,能够出面寻找这些资料的人,就只有自己这个现任刑警了。

吉敷从刚才那辆擦肩而过的车上的男子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味,心中不禁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是——

山路突然中断,前方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几间茅草屋,每户人家之间隔着一块田地。友田家应该在最里边。吉敷忐忑不安地踩下油门,车子刚好停在友田家门前。吉敷走出车子,周围鸟声阵阵,因为地处深山,光线有些昏暗。

从友田家的窗户透出灯光,眼下应该还不至于开灯,吉敷心中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起来。搜查时常会碰到这样的事,准备采取行动,结果却被对方抢先下手。吉敷已凭直觉察知事态有变。如果是一次筹划了数月之久的行动的话,糟糕的感觉估计已到无以言喻的地步了。

吉敷确认了一下门牌,门牌上只写着友田这个姓氏,没写名字。吉敷推开拉门,冲屋里说了声“打扰了”。或许是心里焦急的缘故,不光嗓门大,语速也很快。话音刚落,立刻从屋里探出一张中年女子的脸。这同样是情况不妙的征兆。

为了避免麻烦,吉敷已掏出刑警手册。虽然这样或许会为以后埋下祸根,但此时吉敷已想不了这么多了。

“我是搜查一课的吉敷竹史。这里是友田先生府上吧?”

“啊,是的。”

“是前姬安署友田警部补府上,对吧?”

“是的。我是他女儿。”

“我想借用一下四十年前恩田事件的案情调查资料。”吉敷开门见山地说道。

寒暄之类的全免了。如果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了的话,那么只需这一句话,对方就会有所反应。但愿不会如此。

“啊,恩田事件的……那东西刚才不是有检察官——”

“什么?他们把那些资料拿走了?”

吉敷感觉像下巴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果然不出所料,刚才那些一脸严肃的男子,正是一群检察官。

“是的,他们今天在家里搜了一整天,刚刚才走……”

“他们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

“河合伐木场案发现场沾血指纹表之类的资料。”

“也许吧。我也不大清楚,不过看他们的样子挺开心的。”

“多谢了!”

吉敷冲回车里,点燃引擎,踩下油门。因为是土路,车轮并没有发出响动。后轮向右滑动,使得整个车身横了过去。吉敷顾不上这许多,任由方向盘和车身扭着,狠踩油门让车子回转。车尾扬起漫天尘土,吉敷也不理会。车头转至来时的方向,吉敷拨正方向盘,这一次车尾又歪向了左边,吉敷稍稍往左打了下方向盘,修正车身的位置。放在后排座位上的据井的包被甩起砸到车门上,发出闷响。不过听声音,包里应该没有什么易碎品。

吉敷把车加到二挡,油门踩到底。发动机罩猛地跳了起来,后轮打滑,再次扬起漫天沙尘。这时对面又开来一辆车子,吉敷猛按喇叭,打亮大灯。见这架势,对方明显吓了一跳,急忙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吉敷冲司机抬了下手,全速飞驰而过。

吉敷并不想这样做,与检察方和同事作对,再加上违章驾驶。然而,一想起在小菅遇到的那位老者,吉敷心中再没有半点退缩的想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他早已做好了引咎辞职的心理准备,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放手一搏。吉敷赌上自己三十年的刑警生涯,无论如何都要拯救那名老者。想骂就骂,想笑就笑,这是吉敷最后的疯狂了。

车子疾风般驶下山路,车后沙尘漫天,每次转弯车身都会打横,吉敷却仍没有放松油门,心里只盼着对面不要再有车子开来。吉敷记得自己之前曾参加过一次高速驾驶演习会,最后成绩还算不错。得知自己的驾驶能力不错,有开快车的天赋时,吉敷感到有些意外,当时的教官也吃了一惊。

要是与对面开来的车撞到一起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所以每次拐弯前吉敷都不停按喇叭。心里虽然着急,头脑去口很冷静,不冷静就无法驾驭车子了。一开上柏油路,行驶便轻快了起来。虽然每次转弯车身还是会打横,但在这种路上没有那么危险。

吉敷脑中回想起那次去拘留所见恩田时的情形。听到吉敷说自己是刑警,不能保证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时,恩田默然不语,默默地低下头,将额头贴在桌上。散乱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白发,已经秃了的头顶上浮现出老年人特有的斑痕。

虽然在吉敷问有没有下手杀害河合时、老人的言辞曾一度有些过激,但其余时候态度都很平静。他没有诅咒自身的境遇,没有抱怨狱中的辛酸,愤怒和怨念,喜悦和期待,这些词他都没提。他的态度就像块冰,将心中的愤怒和悲伤都冻结了。或者应该说是四十年的监狱岁月使他变成那样。面对他让人心底发凉的态度,吉敷感觉到丝丝寒意。吉敷觉得自己必须有所行动。那一刻,他明白了,这是自己的使命,同时感觉到放手一搏的时候来了。废话少说,唯有坚持到底,就像恩田那样。

进入市区,吉敷按着喇叭,飞速超过一辆又一辆车。确认过周围没有交警的巡逻车后,吉敷还一连闯了几次红灯。他很清楚要去哪儿,目的地是内丸检察厅。现在距离与那些人擦肩而过还不算太久,还有机会追上他们。

地方检察厅的大楼进入视野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辆小型白色面包车。终于追上了!面包车的红色尾灯就在眼前亮着。

面包车开得很慢,来到检察厅前,缓缓钻进整齐停放在大楼门前的车子之间,刹车灯亮起。吉敷把车停在面包车后边,堵住它的退路。

四人同时打开车门、走下车。两名中年,两名青年。一名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只黑色的包,其他人两手空空。吉敷也下了车,关上车门,却没有熄灭引擎。

“不好意思,我是搜查一课的刑警,能让我看一下您手里的那只包吗?”吉敷冲着拿包的人大嚷。

对方的年纪和吉敷差不多。周围光线昏暗,吉敷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能猜到,那检察官此刻肯定正呆呆地微张着嘴,不明白吉敷什么意思。

“什么?怎么?”对方问道。

“就是我说的意思。我要检查一下那包里的东西,您能配合一下吗?”

说完,吉敷冲对方晃了晃刑警手册,之后立即将手册塞回衣兜。

“你是在开玩笑吧?”

“你们在友田家里找到恩田事件的现场搜查资料了吧?”

检察官没有答话,直接推开吉敷,向大楼走去。吉敷猛地在对方胸口上推一把,使劲儿拽住黑包的一端。

“你干什么?放手!别胡来,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对方拔高了嗓门。

“我什么权利都没有。可是,这件事关系着一条人命。”

“审判早就结束了,你这浑蛋!”

对方挥拳过来。吉敷早已料到,飞起右脚,同时一拳打中对方左肘。包落入吉敷手中,男子摔倒在水泥地上。吉敷一把拉开拉链,在包里翻寻起来。

“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浑蛋!你小子不知道检察院是上层机关吗?”

剩下的三个人一齐向吉敷扑来,无奈之下,吉敷先朝最前面那人的额头上挥了一拳,又横过胳膊,肘部打中身后那人的胃。第三个人见状自动向后退开了。

吉敷说道:“这我真不知道,我是个粗人。”

“你会后悔的,暴力刑警,不想干了是不是?!”

吉敷从怀里掏出信封,让四人看了看。信封上写着“辞呈”两个小字。

“没有做好辞职的心理准备,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吉敷一边把信封塞回兜里,一边说道。

包里塞着一叠发黄的纸。很薄,是用毛笔写成的。标题处写着“案情调查报告”,虽然并没有写明案件名称,但日期明明白白是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十日。这份资料正是有关恩田事件的。

吉敷狠狠瞪着四名检察官,对方迫于压力,竟无人上前阻拦。吉敷大致翻阅了一下资料。看到第五项上写着“现场遗留指纹相关情况”的字样。再往下看,上面写着:

警方在现场采集到三十七枚沾血指纹,其中二十一枚与被害者符合。七枚模糊不清,无法辨认。另有九枚所属不明。

这九枚指纹就是凶手的,下面还有复制指纹样本。

找到了!这份材料完美无缺,这下恩田有救了。之后只要采集一下恩田的指纹,拿来与这些指纹对比一下就行了。

“你小子是和警察有仇吗?”其中一人呻吟着问道。周围光线很暗,吉敷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这倒没有。”吉敷平静地回答。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种蠢蛋,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吗?这样子社会秩序会彻底乱套的。”

“那种需要以杀害无辜之人来维持的秩序吗?就让那玩意儿见鬼去吧。”吉敷说道。

“秩序就是秩序,你这浑蛋!你知道是谁给你饭吃的吗?”

“这个社会已经够混乱的了……”

“你凭什么肯定人不是恩田杀的?”

“如果人是恩田杀的,你们又何必把这东西藏起来?”

“浑蛋,小心我把你扔进牢里去。你一个人装出一身正气的模样,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你埋单?你小子想过没有?”一名中年男子吼道。

“或许吧,但这样子可以救人免于一死。”吉敷回答道。

“你小子明白我们的心里感受吗?!”

听到这句,吉敷不由得盯着男子的脸看了起来。

“你们又明白别人的感受吗?就因为这玩意儿,恩田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关了四十年。他在法庭上被人骗得晕头转向,最后被判处死刑。那些默默等待行刑之人的心里感受你们又明白吗?”吉敷拍了拍手中的包,说道。

“你就明白吗?你这浑蛋。”对方厉喝道。

“至少比你们明白。”

自己并不是什么精英,但对身处铁窗那端的人的心里感受肯定要比这帮家伙明白得多。那些光着脚在泥地或雪地上四处爬的人的绝望心情,是这些整天立于干净办公桌或法庭之上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少在那里装懂了。审判时被骗得晕头转向?笑死人了。就凭你那股子正义感吗?同情?怜悯?还是你睡了人家老婆啊?”另一名中年男子说道。声音中夹杂着嘲笑。

吉敷也跟着冷笑起来。“看来这就是你们理解力的极限了啊?这既不是正义感,也不是同情,更不是怜悯。”

“那你说是什么?”

“说了你们也不会懂。啊,不,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确实沉溺于七十岁的恩田太太的温柔中了哦。这东西我带走了,包还你。这次你们湮灭证据的行为,就等到重审法庭上去忏悔吧。如果你们识相,啥都不说,我就当是在友田家找到这东西的。”

吉敷把包扔还给中年男子,回到问据井借来的车子上。关上车门,立刻开动了车子。真是好险啊,千钧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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