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跳过柜台,冲向前门这是警察所受的训练使然。但这也是因为他不想看玛乔莉·威尔斯的眼睛。

他踢开门,他的脚踩在碎玻璃里。他对那石头的恶意感到相当愤怒,以致他几乎冲出门外。然后他上上下下打量街道。

街上无人。唯一的人是个骑脚踏车的递送男孩,他用力踩踏板、望着天空;他离得太远,不可能是他。大街一片宁静、毫无异状。

镇定一点。虽然怒发冲冠,他感受到风的凉意,控制了自己。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意气用事,否则只怕成为笑柄。他该叫住男孩吗?还是该到对街的菜贩处打听。不,暂时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不妨等一等,让别人弄不清楚你想做什么。他初次明白玛乔莉·威尔斯那张因惊吓而说不出话的神秘脸庞所激发的力量。

他在街上张望了二十秒。然后他走回药房。

玛乔莉·威尔斯靠在柜台上,手捂着眼睛。

“为什么?”她认真地问,“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能这样破坏我的窗户,”史蒂文生脸色苍白,“我也什么都没做。他们不能这样破坏我的窗户。这样是不对的。你会采取行动吧,巡官?”

“是的,”艾略特说,“但现在——”

史蒂文生踌躇,困惑于几种意念之间:“呃——你要坐下吗,威尔斯小姐?坐下?在后面房间?或楼上?说实在的,”他的谨慎不见了,“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糟。我不认为你现在出去是适当的——”

艾略特受不了:“哦,是吗?”他说,“我们到底在哪里?在英国,或德国?我们是谁?一群非亚利安人困在城堡里?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就行了;如果有人斜眼看你,我会把他搁进冰箱。”

她迅速转头看他,有些事变得很清楚,彷佛印在店里无数的硬纸板盒上。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情感所流露的气氛。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脸的每一细节,从眼的线条到向后梳的头发——这就是所谓的沟通。

“别急!”菲尔博士说。博士低沉而响亮的语调恢复稳健,他的声音听来轻快,“毕竟,”他继续说,“我不认为事情有那么糟。威尔斯小姐要坐下吗?绝对!她要出去吗?绝对!为什么不?你来这儿是要买东西吗,女士?”

“我!”她仍凝视艾略特,然后振作精神。

“肥皂、牙膏、浴盐——”

“哦。我——我来找巡官。”她现在不看他,“少校!克罗少校要他到贝勒加宅第去。立刻!他们——从十一点起就找不到他,而且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们试着打电话给史蒂文生,因为克罗少校说你——他——将于一点钟抵达这里,但没有人接电话,我只好自己开车来这里。我的车子在外面,如果他们没有割破轮胎的话。”

“克罗少校?他为什么在贝勒加宅第?他该在一点钟抵达这里才对。”

“你是指你没听说?没有人告诉你们?”

“告诉我们什么?”

“威尔伯死了!”玛乔莉说。

菲尔博士伸手到宽边帽缘,把帽子向前拉一些。他的大手停在那里,眼镜蒙上阴影:“真遗憾,”他从眼镜后面咆哮,“是脑震荡要了他的命?”

“不,”玛乔莉说,“乔舅舅说有人在半夜带着装有氰酸的皮下注射器进入房间,并将氰酸注入他手臂,他在睡梦中过世。”

——一阵沉默。

菲尔博士从诊疗室出来。他步子沉重地走向大门,低下头站在门边;然后他掏出一条红色丝质大手帕,用力地擤鼻子:“你们必须原谅我,”他说,“我曾遇见魔鬼的力量,但魔鬼从未行动如此之快。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玛乔莉努力保持镇定,“我们很晚才就寝,今早近十一点钟才起床。舅舅——乔舅舅说威尔伯不需要人陪。今早帕梅拉进入他的房间,发现——发现他死了。”她轻轻地将手从裙边举起,然后放下。

“原来如此。史蒂文生先生!”

“是的?”

“你的电话坏了吗?”

“就我所知,没坏,”史蒂文生忧虑地回答,“我整个早上都在这里,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很好。”菲尔博士转向艾略特,“现在我要提供一个建议,你必须打电话到贝勒加宅第。你必须告诉克罗少校,不是你去贝勒加宅第,而是他必须立刻来这里——”

“等一等!我不能那样做,先生,”艾略特抗议,“克罗少校是警察局长,你知道。波斯崔克——”

“那么让我来打,”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我碰巧与克罗十分熟识,自从‘宝剑八’案子以来。事实上,告诉你一个事实,”此时他的红脸变得更加显着,“克罗从一开始就请求我调查特里太太事件,我拒绝了。我拒绝,因为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听来实在不切实际,我甚至不敢提出。但现在,我逐渐觉得它一点也不会不切实际,它是照然若揭的事实。我怕这就是我今早如此急于向你提出解释的原因。”他野蛮地摇晃拳头,“而且,因为我崇尚谦逊,嗯,又死了两个人。我要你待在这里。我要克罗到这里。我要看那影片,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我要向你指出我认为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去打电话,像海盗那样下命令。但在我打电话时,”此时他坚定地看着艾略特,发出如下的怒吼,“我建议你问问威尔斯小姐在另一间药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玛乔莉怔住,艾略特假装没看到,他跟史蒂文生说话:“你住在药房上面对吗?你能借个房间给我几分钟吗?”

“没问题。就是我要放影片给你们看的房间。”

“谢谢。请带路,好吗?威尔斯小姐,你愿上楼吗?”

她沉默不语。史蒂文生带领他们上楼到一舒适、旧式、俯瞰街道的房间。双扇门(又来了——棒槌学堂注)通向的应该是卧室,门是开着的,但一布幔已钉在双扇门上形成银幕。厚窗帘半拉上,火炉里有明亮的火焰。一部大放映机立在桌子上,播放的软片轴已就位。

玛乔莉仍然沉默不语地走到沙发坐下。艾略特现在心里很痛苦,他的良心又在活动。玛乔莉环顾亮着火光的房间,彷佛要确定他们二人独处。然后她点头、冷静地说道:“我告诉你我们曾见过面。”

“是的,”艾略特同意。他在桌边坐下,取出笔记本,小心地摊平,“明确地说,上星期四,梅森父子药房,皇冠路十六号,你在那里想买氰化钾。”

“然而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曾,威尔斯小姐?你以为我被派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个讽刺。他故意这样说,以使自己良心好过些。他想知道他在楼下背叛了自己多少,她注意到多少,她是否想利用它,他无法忍受遭她利用。

要是他期望获得效应——他得到了。血色从她脸上退去,盯住他的眼睛现在眨了,她无法理解他;她觉得愤怒。

“哦,所以你是来逮捕我的?”

“那要视情形而定。”

“想买氰化物,但没买到,也算犯罪?”

艾略特拿起笔记本又放下:“威尔斯小姐,老实说,你这样讲话有什么好处?别人会给什么诠释?”

她相当敏锐。艾略特欣赏她的智慧。她仍在观察等待,想知道怎么理解他;她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他最后一个问题所流露出的示好讯息。她胸部的急速起伏缓慢下来。

“巡官,如果我告诉你事实——如果我告诉你我为何要买那毒物,你会相信我吗?”

“如果你告诉我事实,我会相信你。”

“不,那不是重点。如果我告诉你事实,你能答应不告诉别人吗?”——他认为她是真诚的。

“对不起,小姐。我怕我不能这样承诺。要是它关系到调查——”

“但它与调查没有关系。”

“好吧,你要氰化物做什么?”

“我要用它来自杀!”玛乔莉平静地说——炉火在寂静中霹霹啪啪地响。

“你为何想自杀?”

她深吸一口气:“好吧,告诉你:因为我完全不想回家。现在我已告诉你。我已告诉你。”她好奇地看着他,彷佛她想知道她为何告诉他。

不知不觉地,艾略特已从警官质询的态度转变为另一种态度,但俩人都未察觉到——

“知道了,但听我说,你想自杀有任何原因吗?”

“想想我在这里的处境。毒杀人,那样的毒杀人;每分钟都可能被逮捕,只因为没有足够证据才未被逮捕。然后去了一趟豪华地中海邮轮之旅,尽管我的舅父是个百万富翁,我从未参加过邮轮之旅。然后回家——回到原来的处境。试想一下!然后看看你的感受是怎样。”她握紧拳头。

“哦,我现在已不难过了。只是我下船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无法忍受这种状况。我没停下来思考。如果我能思考,我就能编织可信的故事,这样我就不会在药剂师问我问题时结结巴巴了。但我当时只想到我听说氰化钾药见效快又不会痛苦,你只消吃下它就行了;而且我认为伦敦东区的人不认识我、也不会记得我。我当是坐船溯河而上,沿途看看房子之类的。”

艾略特放下铅笔问:“你的未婚夫呢?”

“我的未婚夫?”

“你是要告诉我你在准备结婚时想买毒自杀?”

她作出绝望的姿势:“我告诉你那是种心情!我告诉你了。此外,结婚是另一回事。在这一切发生前,万事都那样美好,我希望我能转危为安。当我在伦敦遇见乔治——”

艾略特说:“你何时在伦敦遇见他?”

“哦,该死,”玛乔莉悄声说,然后举手掩嘴。她一直盯着他,然后疲倦、讥刺的表情袭上她的脸,“无所谓。你为何不该知道?说出来也好——也好。

“我认识乔治很多年了。当马库斯舅舅让我单身进城时,我在伦敦一个派对里遇见他,我立刻疯狂爱上他。我常溜进城去与他见面。哦,我们见面时什么也没做。我想我没那胆子。”她瞪着地板。

“但我们决定暂时不要把乔治介绍给马库斯舅父。首先,马库斯舅父从未——从未——鼓励人来看我。我是个优秀女管家,把我留在家有好处——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脸红,“其次,乔治了解马库斯舅父的脾气。要是马库斯舅父知道我们偷偷约会,他会大声责骂。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要是我们似乎在无意中见面,情况会好一些。最好在国外;此外,乔治说他需要休假。乔治当然没有很多钱,付不起国外旅行费用。但我有几百镑积蓄,我母亲留给我的,于是我把钱取出来,让乔治完成这趟旅行。”

“——猪——”安德鲁·艾略特内心却说——该死的猪,聪明的猪。

她睁大眼睛:“他不是!”玛乔莉喊,“我的意思是,他是聪明的,但他不是猪。他是我遇见过最出色的人,且有自信,我喜欢有自信的人。”

“对不起!”艾略特开口,但他因为茫然失措的感觉而立即闭口——“猪,该死的猪,聪明的猪。”他没有大声说那些字。他是在心里看见它们,但他没有说出口。这个女孩可能是聪明的,除了与乔治·哈丁先生有关的部分之外;但她不是个心思阅读者。

玛乔莉似乎不知道艾略特心中的想法。

“我多么希望,”她疾声说,“乔治能给马库斯舅父留下好印象!哦,我希望他能给马库斯舅父好印象。自然地。但这——这低声下气的摇尾巴太过分了。有一天在庞贝,马库斯舅父决定摊开这件事,在威尔伯和英格拉姆教授面前谈我和乔治的事,就在人人都可进入的公共场所谈。他对乔治下命令,说未来的事得由他做主,而乔治乖乖地接受。你问我下船时为何情绪低落高声尖叫?我下船时当然心情低落,我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我知道我的生活将和过去完全一样。不管我到哪里,我都逃不开马库斯舅父、马库斯舅父、马库斯舅父。”

艾略特振作起来:“你不喜欢你舅父?”

“我当然喜欢他。我爱他。但那不是重点,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想我了解。”

“他令人惊叹,以他自己的方式。他为我做了一切,当我需要假期,他就出面为我安排一个美好的假期。但我受不了听他说话!我受不了听他和英格拉姆教授辩论犯罪——甚至现在就有真实的案例在身边,也受不了他那些犯罪学手稿……”

艾略特突然拿起铅笔:“犯罪学手稿?”

“是的,我告诉你,他一直在努力从事学术,多数与心理学有关。那就是他与英格拉姆教授交好的原因。他过去常说,‘嗯,你总说一个执业的心理学家让最伟大的罪犯栩栩如生,为什么不为科学界做点事?犯个罪,然后证明

你的理论。’天哪!”

“原来如此。英格拉姆教授怎么回应?”

“他说不,谢谢。他说在他能设计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之前,他不会犯罪。”

——艾略特以前曾在某处听过这说法。

“到目前为止执业的心理学家了解,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地。”玛乔莉交叉双腿、靠在沙发上,“令我震惊的是,精于犯罪的人总是那样沉着、冷静。因为,你看,这样的事发生了。发生了这些可怕的事,而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谁干的、什么原因。现在威尔伯死了。威尔伯从不伤害人,法兰克·戴尔、安德森家的孩子、马库斯舅父也从不伤害人。我几乎乱了方寸,尤其当他们开始对我掷石头,天知道还有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譬如私刑、火烧什么的。帮助我,请帮助我!”

她停下来。她的声音里有温柔、坦率的力量,如此充满吸引力,以致艾略特几乎失去平静。她前倾,她的手伸展,彷佛她在请求沙发帮忙;她的眼神从未离开他的眼睛。他们听见关着的门外有大象踩过地面的声音,之后有重重的敲门声;菲尔博士侧身进门,对他们眨眼。

“我不想打扰,”他说,“但我认为你最好稍后再问话。克罗和波斯崔克就要来了。我认为你最好现在离开,威尔斯小姐。史蒂文生先生正在关店,但他的助手会开车送你回家。然后——”他注视放映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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