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以后。

刚过了中午,三泽顺子就上班了。

难得坐在办公室里的末广部长被编辑局长的秘书叫了去。

“什么事?又要刮胡子?”末广善太郎当着大家的面,故作镇静地问来喊他的秘书。但仍然掩盖不了他那不安的神情。当他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时,和部长吵过架、一直没敢溜出去的次长金森谦吉鼻子里哼了一声,嘲弄部长。

自从事件发生以后,部长末广善太郎和次长金森谦吉即使打了照面,也一句话没说过。早上打招呼时,金森也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算是问好了,而末广也是爱理不理的。当然啰,部里有什么事,末广也不和金森商量。有了急事,他就越过金森直接吩咐年轻的田村去做。两个人冷淡的对立情绪,使部里本来就沉闷的空气更加让人觉得憋闷。大家无精打采地干着事,没有欢笑,也没有戏谑声。

但当部长和次长外出不在时,大伙就来了精神。他们转动着像是被寒冰封冻起来的身体,热烈地谈论着自己的上司,谁也不同情他们。

三泽顺子总以为这样的气氛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所以她一直很郁闷。河内三津子私下劝慰过顺子,说:“不只是因为你的原因,还有其他因素,这种状况以前就存在,你是知道的。”尽管如此,顺子仍然感到不好受。

局长叫走了部长,留在办公室里的次长金森好像很坦然,其实不然。因为这一次的事故处分还没有最后定论,作为他,心里也不能踏实。

金森谦吉坐在椅子上。他凝视着窗外,预感到部长被叫去就是要宣布处分决定的。其他人也有同感。虽然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心里却象十五个吊桶一样,七上八下,他们等待着部长回来。

编辑局长川北良策是一个严厉得出了名的人物。三泽顺子又想起了前几天和真佐子一起乘车时见到的川北良策的形象。她觉得当时车上的那个人不是报社里威严的编辑局长,而是一个和夜总会女招待亲密无间的普通男人。

顺子回味着坐车的情景,手里的剪刀在不停地动着。突然,门开了,部长末广善太郎走了进来。房间里又是一阵无形的波动。部长没说话。他垂头丧气地坐到椅子上。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香烟衔在口里,眉头皱着,脸色很难看。

“喂,金森君!”过了很长时间,部长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金森谦吉敌视地抬起头。部长看也不看他一眼,说:

“局长叫你去。”他拋出这么一句话。那语气,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金森谦吉猛地站起身,把椅子弄得咕咚响。他大步朝门口走去,又“砰”地一声关上门。部长的脸仍朝向一边。以前,曾对拂袖离去的金森谦吉背影大骂“混蛋”的末广善太郎,现在连骂的气力也没了。他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仿佛在思考什么。一缕缕的烟雾机械地从他口里冒出来。

突然,电话铃响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部长也不由得睁开双眼,神经质地扫了一眼电话。

河内三津子急忙拿起话筒:

“是是,我是资料调查部……哟——是你啊!……什么?……衣料?在大百货商店买的。嗯嗯。五楼角上……对对,或许还有。今天下班?……、是这样!一块走也行啊!……哎哎。5点?好的好的。在哪等?……”三津子那悠然的声调,更使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当天傍晚,在报社的公告栏前,挤满了报社的职员,黑压压的一片。那里,刚贴上油印的任免命令。命令上写道:“给予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以警告处分;给予资料调查部次长金森谦吉以告诫处分。”接下来是:“调部长末广善太郎到事业部工作,享受部长待遇;调次长金森谦吉到世论调查室工作,享受次长待遇。”毫无疑问,这种调动,等于被打入冷宫,降了职权。尽管说仍享受部长、次长待遇,实际上是有职无权。

三泽顺子站在最后面,远远地朝那块布告看丢,身子在微微颤抖。她想:末广部长降职到事业部,金森次长发配到世论调查室,当然与此事有关的整理部部长也会受到同样处分。但是为什么没有看见对自己的处分命令呢?公告上也通报了把整理部的次长从整理部调到校阅部,对整理部职员木内一夫提出告诫,并调到地方版搞整理工作。但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编辑局长川北良策一贯倡导要“赏罚严明”,似乎想以此达到整顿纪律的目的。由于他的前任是个相当散漫的人物,他那随随便便、放任自流的作风,以至使编辑局内部松松跨垮、不堪收拾。在报社,实际上存在着两股势力。这里面,既有前编辑局长的对立面,也有现任编辑局长的反对力量。

川北局长就职还不到三个月。在此以前,他是政治部部长。这位新局长不愿因袭前局长的方计,因此,人们猜想,他迟早要实行“川北人事”政策。这政策要在摸准局里工作以后,得四个月左右才能开始实施。这次的处分公告仅仅是“川北人事”政策实施的前奏,它未必是川北的整个部署。仅仅因为错登了一张照片就给下属如此严厉的处分,足以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把“处分”说成是“杀鸡给猴看”意思将更确切些。

顺子悄悄地离开人群。她感到有罪不容赦的责任。因为她,那么多的人受到伤害,这使她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命令是6月3日起草,四天后发布的。

调到事业部的资料调查部长末广善太郎,意志消沉是可想而知的了。他那从局长室返回时的神情,也可以证明。连他也没想到处分会如此严厉。说是享受部长待遇,实际上,事业部早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部长。他的部长待遇,几乎跟坐冷板凳是同义语。这对于处在发迹仕途中的末广善太郎来说,无疑是一个棘手的障碍。哪怕是稍微恢复一下元气,至少也要一两年时间。如果认识到错误不是他一手造成的,而把它归罪于部下的疏忽,他也许不该消沉,他还有可能再度抬头。然而大家有目共睹,从他一直频繁活跃在报社的要害部门来看,即使在仕途上停滞一两年时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沉痛的打击。

次长金森的情况更糟糕。那个世论调查室,在报社的地位之低下,更不待说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报社的核心、主流是政治部、经济部、社会部和整理部。他们起主导作用,决定、安排当天的新闻报道和组织稿件。而世论室算什么,连预算都不宽裕。直截了当地说吧,他们因公外出需要乘坐报社的车辆时,连社旗都不让打出去。更多的则是乘坐电车和公共汽车。

说起来,校阅部、资料调查部、世论调查室在一个报社里,都是缺一不可的部门,也应该受到重视。他们是在背后出大力、流大汗的。但特殊的是,在R报社的世论调查室,就不是这样了。调查室是一群再也提升不了的,从各部贬下来的次长汇集的地方,而一些被认为没有能力的人也塞到这里。

世论调查室离校阅部不远,透过窗户看去,那儿光线很暗,房间里只摆了四、五张桌子。几个完全失去了锐气的中年人或上了年纪的职员,在那里死气沉沉地工作着,或整理征询意见的名信片,进行归结汇总,或统计各机关、各民间团体发行的报告等。

把金森谦吉调到世论调查室,名义上是次长待遇,其实什么工作也没有。没有工作干,这对一个新闻记者、一个靠工资维持生活的人来说,应该是再痛苦不过了。有人会说,不干工作,每月还能领到工资,应该庆幸嘛!其实不然。一个人在单位无所事事,吃些嗟来之食,不亚于死乞白赖地被人半死不活地养着,心里不好受啊!因为,作为金森谦吉,如果不考虑他平素的成绩,就这样处分他的话,那将比末广善太郎更没有抬头指望。他将默默无闻地在那光线暗淡的角落里无职闲居,百无聊赖地打发余生,直至退休。

还有一件更使三泽顺子内疚的事,那就是整理部的木内一夫被调到地方版搞整理工作。同一项工作,派甲也好,派乙也行,其价值判断或许不尽相同。同是整理工作,但该社的整理部和地方版的整理室,工作上有天壤之别。不管怎么说,整理部是负责该报社的正刊工作,这是报社的门面,是精髄;而地方版,只是在报纸里填补空档、充实报屁股的。

各家报社都有都内版或市内版,还有为郊区县设的县版。县版栏内刊载的消息,多是县里发生的事件。报纸上保留的县版只有一个很小的版面。它所刊载的是些从警察署、县府、市政府以及各团体取材的地方性报道。

所谓地方版的整理工作,就是整理编辑从各分社或联络员那里寄来的地方性稿件。那么一小块版面,只能刊登一些诸如畜产方面牛的竞赛会,报道蔬菜生产方面的情况,或某地建了一所小学,或消防署召开了表彰大会,或其他文化集会的消息等等,如此而已。整理起来特别没劲。

顺子想,木内一夫看了布告后一定很沮丧吧!在有乐街站站台上碰到他时,知道他买书和诗集聊以自慰,现在,不知他又用什么办法来解脱自己了。

顺子为木内一夫受了处分,而自己却没有受到处分有些迷茫和不安。也许因为她是刚进报社不久的新手吗?或许报社根本就没有把女职员看在眼里,觉得连处分都配不上?认为女职员只能做些辅助性工作,总是把女职员看成是半个人,也是顺子所感到不公正的。

即使是这样开脱自己,三泽顺子也没有感到轻松。没有处分她,更使她感到难堪和困窘。她不得不想到辞职了。

顺子不想马上返回资料调查部。她明明知道自己情绪冲动,想使自己冷静一下。

她没有乘电梯,而从三楼搂梯摇晃着走下来。她想到大门口去透透气。

公布处分命令不仅在编辑局内部进行,而旦也通告到印刷局和业务局等部门。编辑局内部即使对此事不太关注,但其他部、局对通告也会产生浓厚兴趣的。以前对事件内幕不太了解的人,看到公告后,也往往特意去向编辑局的人员打听,指手划脚,嘀嘀咕咕。三泽顺子不乘电梯是想回避这些人。然而从楼梯下来时,她仍然觉得有许多不认识的人,同她擦肩而过,向她投来异样和非难的眼光。

她打算回家以后就写辞职书。回家后立刻就写!明天一大早就带来交给部长。但今天她无论如何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尤其是上班时要特别注意。所有与事故有关的人员都受了处分,唯独她——这个“罪魁祸首”,却没有受到触动,不管是什么理由,她都会受到责难。她越发感到自己罪不容恕了。如果给她一个明确的处分,也许她就不会想到辞职了。但是辞去公职以后,她又怎么办呢?三泽顺子现在连10万日元的积蓄也没有。尽管R报社是个一流的大报社,但对一个走进报社不过一年的女职员来说,退职工资之少,也是可想而知了;而且在她毕业前夕,顺子是把报社当作唯一目标来应试的。现在,她就是打算改换门庭进其他公司,也还需要时间去找门路。至于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工作,也还是不得而知。

三泽顺子在大门口的传达室门前走来走去,茫然不知所措。她极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她那无意义的踱步,被传达室里一个叫林田的女职员看到了。林田惊奇地打量着这个漂亮女人。她比顺子大五岁。

三泽顺子又返回楼梯。她迈着沉重的脚步,一阶一阶地往上移动。可能是神经过敏吧!她仍然觉得从上面下来的人,不友好地盯住她。好不容易才上到三楼。三搂走廊的一头贴着处分公告,说不定仍有很多人围在那里看。顺子避开人群朝另一头走去。从这里回到资料调查部要绕一个很大的圈子,只是碰到的人会少些。

刚走几步,三泽顺子就后悔了。

这边的办公室有论说委员室、编辑局长室、主干室等。职员们通常把这个走廊叫做“青云之路”。这是模仿“丝绸之路”叫起来的。意思是说专供上层人物行走的道路,按理说这边应该没什么行人。三泽顺子小跑似地急步走过一个个办公室,只要走过主干室,走过会议室,走过总务部,离资料调查部就近了。正当三泽顺子从论说委员室门前经过时,突然,对面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使顺子感到心脏好像立刻停止了跳动。

她撞上的正是她最敬畏的人物——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川此良策好像急于去办什么事,忽然碰到三泽顺子,也楞了一下。顺子搭拉着眼皮,边走边对编辑局长那矮墩墩的身躯鞠了一躬。

“嗯。”局长简单地还了礼。

顺子很吃惊,不由得抬起了头。她没料到局长还会“嗯”那么一声。

平时在报社,川北局长无论谁在什么场合跟他鞠躬或打招呼,他总是无言地点下头就算了。让人感到他傲慢不逊,也更觉得他威严可畏。像今天这样出声还礼,还是从未有过的。

川北局长看了顺子一眼。仅仅是一眼,也使顺子吃惊不小。她低下头,逃跑似地急忙走开。心脏七上八下地跳个

不停。局长看她一眼,也是顺子始料不及的,据说这位编辑局长在编辑局最大的特点是,无论谁和他鞠躬或打招呼,向来都是爱理不理的,眼睛总是停留在原来的位子上。特别是对女职员更是不屑一顾,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是这种态度。

顺子认为,局长至今也许还不知道是她和真佐子乘坐了局长的车,那天晚上,局长也没有认出她来。局长看了她一眼,也许是无意的;出声还礼也许是偶然的。但她又想,那天晚上,是不是局长已经认出她,至少知道她是报社的职员,而故意装作不认识呢?可她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看法。从局长川北良策当时的态度看,确实像是第一次遇到的一个全然不相识的人。局长会清楚地知道,和三原真佐子那种职业的女人亲近,如果被本单位女职员看见,是很不体面的。他将会掩饰自己,举止言行也不会那样自然。对一个普通的男人来说,也不会有这祥高的演技。

那么,刚才局长的眼神到底怎样解释才对呢?那确实是有意识地盯住她看的眼神……总之,那眼神,不像是似曾相识的回忆。真奇怪,顺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三泽顺子回到资料调查部,心情仍不平静。部里有四、五个人在谈论着什么,一看见她进来,谈话立刻中断了。河内三津子也正与邻座的田村说着什么,看见她进来,就迅速止住了话头,眼光落在一张剪贴的外国报纸上。

顺子看见部长末广和次长金森的位子上空荡荡的,知道他们都不在。那两个空位子使顺子的心象针扎一样难受。

现在,部长和次长的情绪怎么样了?他们各自干什么去了?顺子在设想着。次长金森谦吉被局长叫去后,肯定已经知道了对自己的处分,他多半是自暴自弃。但他再没回到部里。是去哪里解闷了,还是已经回家了?不,大概没回家。他白天在麻将铺,晚上去酒馆,一定很晚才回家。部长末广善太郎这会儿也许更沮丧了。或许他正呆在那些亲切的部长伙伴中巧妙周旋,搔着头傻笑似地说:

“哎呀,又被干到了!”

在那里,这位部长是有政治头脑的。他会宣称不是自己的失职,而是部下的责任,总之,是运气不佳才触了霉头的。或许他期待着那些部长伙伴会安慰他:运气不好嘛!那不过是形式上的处分,风头一过,说不定还会官复原职的。

顺子打算今天早点回去。办公室里的气氛使她无法坐到下班。部长、次长均不在,她就跟河内三津子打个招呼,,说自己不舒服先走一步了。顺子迅速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又跟大伙说:

“对不起,我先走了。”说完就告退了。

顺子来到走廊,河内三津子摇着她那满是卷毛的头从后面追上来。

“三泽,等等。”河内三津子把两手扶在顺子肩上:“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说着,搂抱似地带她进了冷清清的茶馆。

这个荼馆在三坪算是个大茶馆,安排了一个管总务的老婆婆为职工们烧水。这时炉子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一把水壶坐在上头。

“今天的事,对你打击很大,这我清楚。”河内三津子像个老大姐似的:“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想不开,虽然你出了差错,谁都会出差错的。只是,问题的关键是编辑局长的处分过于严厉了些。你因为来报社的时间不长,才没给你处分,我认为是这样的。”

“这样反倒更使我难堪,也于心不安。是我惹下麻烦的。”顺子本不想哭出来,但是,她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你不要难过。”河内三津子说:“那件事,你没有必要负什么责任。说真的,部里的同事都在庆幸呢。你不是也讨厌部长那家伙吗?至于金森,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家早就忍无可忍了。这个人在部队是个兵油子,在报社又是老资格、老前辈。平时,大家勉强顺着他也是出于不得已。这样倒痛快。说起来,多亏了你啊!如果没有你那幸运的失误,真不知道还要被这两个家伙困到什么时候。”

“……”顺子没说话。

“哎,今天早一点回去也好。明天,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上班。不要有别的想法。大伙都很感激你呢!你要大模大样的来上班,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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