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的熏肉和奶茶并没有白送,这些胡人在离开常乐县以后,常常与人说起自己这几日在常乐县受到的礼遇。

“那罗县令用熏肉和奶茶招待我们。”

“那可都是十分精贵的食物,他们那里特制的熏肉十分美味,价钱很贵,要卖到三十文钱一斤。还有用茶叶和羊乳烹制的奶茶,你只要喝过一次就会终身难忘。”

“常乐县里的差役白天晚上都在巡逻,强盗都不敢出现在城中,那里很安全。”

“城里头的大事小事他们都管,罗县令给他们开了很高的工钱,要求他们对百姓和过往的商贾和善,不和善的差役会失去他们的工作……”

这段时间去过常乐县的胡人们,都在说着差不多的话,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敦煌晋昌等地流传开来。

这些话在市面上流传开以后,反应最快的,依旧是这些地方上的商贾店家。

与之前常乐县刚刚出现豆腐的时候一样,虽然不喜于常乐县人与他们抢夺生意的行为,但他们并不排斥新的事物,对于那传说中的奶茶和熏肉,这些人在好奇之余,也希望它们能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

一时间,很多敦煌和晋昌地区的商贾富户纷纷前往常乐县,县中那些食铺酒肆的生意也因此受益。

“明府,这些人分明不是真正的胡商,他们只是来打探我们的情况,为什么还要送给他们熏肉和奶茶?”

这一日,罗用在街道上遇到一家客舍的店家,那人很生气地对罗用说道。

罗用听闻了,笑着问他道:“怎么,你店里这几日难道没有挣到钱吗?”

“但他们是来抢生意的!”这些人来他们常乐县的目的一点都不单纯,这一点让这个店家感到很生气。

“阿麻,你是个商人。”罗用拍了拍这个实诚汉子的肩膀,对他说道: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人脉和渠道是很重要的,他们就像是荒原上的道路一样重要,眼下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知道好好珍惜呢?”

“……”那个叫阿麻的店家听闻了这些话,一时便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生活在闭塞的七世纪的某个西部小城的实诚汉子,每日只知道经营着自家客舍,客人来了他就高兴,同行来了他就生气,人脉和渠道这些问题,他从来不知道要去思考,也根本没有那样的概念,他只会在现成的道路上行走,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修一条路。

“这两天我们县里来了这么多人,来者是客,我希望你能向这些客人展现我们常乐人的胸怀和气度。”

搁在后世,像这种同行之间的交流会也是比较常见的,同一个行业的人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互通有无获取资源嘛,这一次他们常乐县作为东道主,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宣传机会。

罗用这两日也没闲着,他不停地向那些商贾释放善意,关心他们这些人在城中是否住得舒心,另外还特地约见了几个比较有名望的商贾富户,试着与他们建立友谊,送出去好几篮子熏肉作为见面礼,甚至还很大方地告诉了他们奶茶的烹制方法。

“那、那我先回去了。”

那阿麻听了罗用的这些话,终于也想起来了,为了让他们常乐县能有一个好名声,让更多商人来到这里,这位新来的罗县令做了多少努力,怎么他这木头脑袋就不知道往那方面想想呢。

对他这个蜢汉,罗县令非但没有生他的气,还提醒要他趁这个时候发展自己,这让他感到十分羞愧。

“去吧,这几日你们也要多留心着些。”

那些个周边地区过来的,很可能也有一些人是存了坏心眼的,若是没有提防,他们常乐县这些时日以来塑造起来的形象和口碑,很可能就会功亏一篑。

给阿麻做通了思想工作以后,罗用便匆匆回县衙去了,县衙后院这会儿正熏着一批羊肉,若是不出意外,今日应该就能熏好。

年轻的县令从街道上匆匆走过,街道两旁的铺子里,一些人这时候正在饮酒吃菜。

这些人出手普遍要比胡商阔绰几分,三十文钱一斤的熏肉,也是大盘大盘地摆在桌面上。

“阿兄,你看那罗县令,葫芦里头究竟卖的什么药?”

有一个年轻商贾就有些不解,他们原本就是来这里打探打探,顺便看看能不能偷点师,怎么被这罗县令这么一弄,整得他们常乐县好像在过节一般,非但看不出防备的姿态,反而把他们这些人当成贵客招待起来。

“这棺材板儿可不简单。”他阿兄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笑了笑说道。

上回他们铺子里的厨子来这边学豆腐菜,在常乐县待了几天,回去以后就总说这常乐县的罗县令是个好人,明知道他不是这个县里的厨子,也让他跟着一起学,为人又十分和善云云,他们这些当东家的说这罗用几句不好,他还不爱听。

按这两日的形势来看,这回过来的这些商贾富户们,回去以后大抵也不能说罗用什么不好。

熏肉也吃了,奶茶也喝了,店家招呼得也周到,人罗县令还笑眯眯问你住得好不好,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甚至还把奶茶的煮法给公布了,就这,谁还能说出什么不好来,即便是有,那也是极个别人。

“他再如何机关算尽,这常乐县还不是常乐县?”那个弟弟说道。

“再过个两三年,这小县怕是要换个模样。”他兄长倒是对罗用很有信心。

“就这几百户人家,再如何折腾,难不成还能变出花来?”这两日的常乐县虽说就跟过节一般,与他们敦煌最热闹的时候比起来,那还不是跟乡野草集一般。

“你且看着便是。”年轻人心高气盛,夜郎自大,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说也说不通,将来且有他吃亏的时候。

这时候,其他铺子里也有人在谈论罗用与这常乐县的事。

“这罗县令对常乐县着实尽心。”

“啧,争不过啊,往后必是要被他们分走一杯羹。”

“诸位无需多虑,这常乐县总共才多少商户?”

“……”

“……”

“那奶茶着实不错,待过两日回去之后,我们铺子里便也开始煮起来吧。”

“只是那茶叶……”

“差人去买,敦煌若是没有,便去凉州城。”

“有是有,数量怕是极少。”

“价钱高些也是无妨。”

“……”

“……”

“你们觉得这熏肉如何?”

“滋味着实不错,就是价钱贵些。”

“带些回去放在铺子里出售也是好的,就是挣不得什么钱。”

“三十文钱,基本上已是到顶了,再加,也就没几个人愿吃了。”

“不知他这价钱可否再减一减。”

这些人这边正说着,不多时,便见那县衙里的差役挑着一担担的熏肉从店铺前面的街道上走过。

这刚出熏房的羊肉,那香味真是没得说,那些差役沿途还放出消息,言是这腊肉若是散卖,便是三十文钱一斤,若是一担以上的买卖,便按二十五文钱,五担以上便按二十三文,十担以上便按二十二文。

那些有心想买熏肉的商贾富户们,这时候跟着那些挑担的差役,纷纷便往他们官办的铺子里去了,也是担心被人抢了先,去晚了到时候买不着。

原本二十五文钱一斤的熏肉,也是不便宜,但是与先前那三十文一斤的价钱比起来,一下子就省了五文钱,许多人心中便觉划算。

再说这些商贾大多也都有些眼光,常乐县这个熏肉着实好吃,不出多少时日便能有名声,既如此,早买不如晚买,即便是不挣钱,也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那一担担的熏肉最后就被摆放在院子里,好些人围着那些熏肉挑挑拣拣。

不多时,罗用带着一身熏肉味儿也过来了,他随手从一个红柳藤编织的箩筐里取了几块熏肉,令人当场切成薄片,请院子里的众人品尝,检验这一批熏肉的品质。

这刚出熏房的熏肉,滋味着实不一般,有人尝过了一口,当即便决定要买。

“咱俩合买一担,到时候一人分半担,如何?”有人对身边的熟人说道。

“半担太少了,不若便合买两担,你若是只要半担,我便要一担半。”对方言道。

“你那小铺子,要恁多熏肉作甚?”那人吃惊。

“再过一些时日,沙漠那边的胡商便要来了,咱这一年到头的,也就指着这几个月了,熏肉放得住,多买一些也是无妨。”对方解释道。

“这常乐县离得也近,届时不够再买便是,何需一口气便买恁多?”

“常乐县离得虽近,这熏肉却未必时时都有,老兄你需得果断些,莫要待到买不着的时候,才在那里着急上火。”

“哎,你二人要买多少?”

“还未思定。”

“不若这般,你我三人,合买五担,如何?”

“这般多?”

“不多不多,你二人若是怕多,便少要些,我要两担半,三担亦可。”

“我要一担!”

“你要一担,你要两担半,我便要一担半,如何?”

“可!”

他们这几人方才说定,那一边动作快的,这时候都已经上秤去称了。

五担以上便按二十三文钱一斤,十担以上便按二十二文钱一斤,很多财力雄厚一些的商贾,也不需找人合买,独自便能买了那五担十担的去。

“这刚熏出来的肉,水分还是多些,待到在梁上挂过一些时日,难免又要失些分量。”

这边有人称好了十担熏肉,罗用又令人在每个箩筐上面,给他又多放了一两条熏肉,算是补足了那些水分流失以后将会失去的重量。

“罗县令豪爽!”

“这买卖做得实在啊!”

“快些,与我也称五担。”

“我要十担。”

“我们也要五担。”

“……”

原本那点重量差,罗用若是不吭不响,这些商贾便是自己担了也没有什么怨言,谁都吃过腊肉,也都知道这肉挂在那里晾一晾肯定会变轻。

这会儿他们都没说什么,罗用自己就站出来说要补给他们一些熏肉,这样的态度,让这些商贾心中很是舒坦,即便是个别不差钱纯粹买了熏肉回家吃着玩的富户们,对于这一点同样感到颇为满意。

这第二批熏肉虽是做得多,可哪里顶得住这般五担十担地买,最后除了留下一小部分在铺子里头,继续招待那些过往的商贾,剩下的全都卖完了。

之后十余日,有人再想来他们这里买熏肉,那是买不着了。

这一担担的熏肉,最后又被送到这些商贾们住着的客舍里头,当天晚上,这些人各自又点了不少好酒好菜,与那些当地的店家亦是相谈甚欢。

这些个从敦煌等地过来的商贾,普遍要比常乐县本地这些个要精明些,很多人一早就想到了,这新来的罗县令惯会整治新鲜物什,他们往后应是还会再来这里采买,如此一来,和当地人打好关系自然很有必要,若能有些交情,兴许还能帮着代买。

“来来来,吃酒吃酒。”在阿麻家的铺子里,几个商贾与店家阿麻同坐一桌,正在饮酒吃肉。

“阿麻啊,你们这位罗县令可真是没的说。”其中一位商贾言道。

“那是。”自家县令被夸,阿麻心中与有荣焉:“自打他来了以后,咱这县里头可是热闹多了。”

“我看你们这常乐县,很快就得大变样。”

“按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你这家客舍便要扩大了。”

“嗨,哪里敢想那个,就这几间屋子,能住得满就算不错了。”

这几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给阿麻灌迷汤戴高帽,好话一箩筐一箩筐,横竖不要钱,使劲说便是了。

他们也是看这阿麻是个实诚人,就想着把他给哄高兴了,将来对方能为他们出力气,到时候自己要是叫他帮着买点东西什么的,兄弟一场,你好意思不尽心?你好意思提钱?

却不知,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那肚子里头这会儿也在想事情呢。

罗县令今日与他说了些人脉渠道什么的,他也听不太懂,不过叫他自己铺路的那个话,他是听懂了的,这个路要怎么铺呢……心里这么想着,阿麻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几人。

“哪里就不敢想了,你想想他们离石县。”

“正是,听闻那离石县从前也是颇穷,就是因为出了这个罗三郎,你看现如今这天底下,还有谁人不知离石县?”

要说这天底下无人不知离石县,那是有些夸张了,只不过常乐敦煌这一代处于胡商们通往西域的交易要道上,那些胡商们都在倒腾一些什么东西,他们也都比较清楚。

早两年别地儿的羊脂皂羊毛衫还没怎么出现的时候,那些个东西大多都是从离石过来的,还有墨水瓶胶底皮靴自动伞啥啥都有,花样多着呢。

这两年羊脂皂到处都是,羊毛衫大多都是从凉州城那个罗二娘的作坊里出来的货物,离石那边的货物少了,但是相传还是有不少胡商在倒腾他们那边的弹簧轴承啥的。

别个地方的人兴许还有不知道离石县的,但他们在这片地方上,确实是无人不知离石县,尤其是他们这些城里的商户们。

“阿麻你这可是赶上好时候了。”

“哪能跟你们敦煌比。”

“嗨,咱那儿啊,一年一年的,也就那样了。”

“就指着夏季那几个月,老天爷若是不肯赏脸,便也没有多少买卖可做。”

“确实,天气若是不好,那些胡商便也不来了。”阿麻也叹了一口气。

从前年景好的时候,他们常乐县这边也能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商队,虽然只是过路,好歹也能给他们这个小县带来一些活水,年景若是不好,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哪里是他们不肯来。”一个络腮胡中年商贾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浊酒,复又叹了一口气,言道:

“非是他们不肯来,而是那大半的人,都折在了沙漠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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