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汉堡王买的食物够吃一整天,但他本来就口渴,吃了咸咸的食物害他更渴。而那些奶昔浓得用吸管都差点吸不动,也解不了渴。快到乔利埃特市之前——他只知道这里是州立监狱的所在地,他觉得这种闻名的方式比杜比克更糟——他看到一条商店街,于是停下车。自助洗衣店前面有一排贩卖机,有各式各样他不想要的咸甜饮食,但可口可乐的贩卖机里也提供十六盎司的瓶装水。他插入十元,得到四瓶水,上头的标签保证说是纯净天然矿泉水。其他的非酒精饮料也是同样价钱,而矿泉水只要装瓶而已,不必花钱加糖、人工甘味剂、香料、色素或任何东西。但另一方面,矿泉水纯净又天然,其他饮料就未必了,所以你也实在不能抱怨价钱太贵。

凯勒小时候唯一看过装在瓶子里的水,就是在他母亲的熨斗台上,瓶子上有个盖子钻了洞,他母亲会在要烫的东西上头洒水,原因凯勒从来就不太能明白。据凯勒所知,人人喝的水都是从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他喝的也不例外,而且还不必花钱。

然后有一个时期,商店里开始贩卖瓶装水,但唯一会去买的就是那种会吃寿司的人。现在呢,当然了,所有人都吃寿司了,而且所有人都喝瓶装水了。亡命的机车骑士、身上的疤痕面积和刺青一样多的家伙、用残缺不全的牙齿打开啤酒的粗鲁壮汉,全都以他们小瓶装的法国依云矿泉水配加州寿司卷。

凯勒坐在车里,几大口喝掉了一瓶矿泉水。自助洗衣店另一端,邻接着一家中国餐厅处,有一具嵌在墙上的公用电话。凯勒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觉得现在公用电话没有以前多了,而且迟早会全数消失。如今每个人都有手机。很快地,如果你没有手机的话,就得学习印第安人以烟雾打信号了。

管他去死。他下了车,走到公用电话前,拨了桃儿家的号码。刚刚贩卖机找了一大堆两毛五的硬币,电话里的机器声音要他前三分钟得先投三块七毛五。他投了硬币,听到了无法接通的声音,随之是一段录音告诉他,他所拨的这个号码是空号。然后把硬币退还给他。

好吧,他心想,显然她出门了,这样最好。但她会花时间去办注销吗?甚至她会希望注销吗?根本不要管电话,不是会更好也更简单一点吗?这样任何人想联络她,只会浪费时间一直打,等着她回家。

太多问题了,但他却无从得知答案。

进入印第安纳州两小时后,他停下来加油。这个加油站很小,一家OK便利商店前只有两个加油泵,全是自助式的。你插入信用卡,自己给油箱加满油,自己动手擦档风玻璃,然后开车走人,中间不会见到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见到。

但如果你必须付现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得先到便利商店,付钱给柜台后头的女孩,她会设定油泵看要让你加多少油。

在此五十英里之前,他就开进了一家类似的加油站,但没加油又开了出来,因为不愿意冒险让柜台店员看到他的脸。现在他油箱的油更少了,即使他能设法找到一家有全套服务的加油站,也不表示替他加油的人到时候不会看到他的脸。在莫里森市碰到那个年轻小子是他走运,但并不表示他一路都会这么幸运。

但这回他不会买四十元的汽油。他中间有时间琢磨过,会一口气加四十元油的人,应该都会付信用卡。付现金的人只会加一二十元而已,如果付四十元的话,店员可能就会记得你,凯勒可不希望被人记得。

“付现顾客请先入内付款再加油”,外头挂了这么一张手写的牌子,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但讯息够清楚了。稍早凯勒把外套脱掉了,这会儿又穿上。他猜想这件外套会让他看起来体面些,也不起眼些,更重要的是,外套可以遮住他插在后腰的那把转轮手枪。他想把枪带在身上,因为他可能得用到。

他从皮夹里拿出一张二十元钞票,握在手里走进了那家便利商店。这类商店向来很容易被抢,所以有些店会装监视摄影机。他很好奇这家会有吗?在这种印第安纳州的荒郊野外?

啊,管他去死。他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他走进商店,店里只有柜台后头的那个女孩,正在看一本《肥皂剧文摘》,听着一个乡村音乐电台。凯勒丢下那张钞票说:“嗨二十元汽油二号泵。”一口气讲完,毫无抑扬顿挫,然后转身往外走到门边时,那女孩的双眼才从杂志上抬起。她朝外喊着说祝他一天愉快,凯勒认为这是个好征兆。

他在加油时心想,当然她现在可以再次仔细打量他。她可能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眼熟,然后想到为什么,他可以想象她张大嘴巴,眼中生出好公民的正义感,然后抓起电话拨911。

凯勒,你再继续扯嘛。

到目前为止,六十元用在加油,十五元用来买汉堡、薯条和奶昔,十元用来买瓶装水。他的钞票比早上少了一半,只剩八十元和零钱。他的汉堡还没吃光,到现在只剩微温,剩下的薯条则早就全冷了。另外还有一整杯奶昔,已经融化了,但还是很黏稠。他猜想自己可以靠这些食物一路撑回纽约。如果他够饿,他就会吃;如果他没那么饿,那就表示他不需要这些食物。

但这辆汽车所需要的,就没那么有弹性了。他无论如何都还是得加油,即使“石油输出国组织”大幅提供市场原油,在他到达纽约之前,身上的汽油钱就是不够。

一定有个办法,可是他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他已经山穷水尽,眼前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就算天上掉下来棒球帽、剪刀和染发剂,就算他忽然有神力可以把自己的相貌变得完全不同,他还是会破产,困在俄亥俄州东部或宾州西部,手上只有等同于一把魔豆的那几张邮票。

他可以卖掉那些邮票吗?当初能用六百元买来,真是太便宜了。他有办法找个人用更便宜的价钱卖掉,换回三百元吗?怎么卖?去挨家挨户敲门吗?去查小镇电话簿,找个邮票商吗?他摇摇头,觉得完全不切实际。他还不如把邮票贴在前额上,把自己寄回纽约,还比较有希望。

他也想到过其他方案,但都同样行不通。搭火车?铁路公司几乎已经放弃客运服务了,不过从芝加哥到纽约、东部沿岸还是有火车可搭。但他不确定火车站在哪里,就算他设法找到了,现在身上的现金也还是不够付车钱。他前阵子曾搭美国国铁的地铁号(Metroliner)快车到华盛顿,那趟旅途非常愉快,而且可以从纽约市中心坐到华盛顿市中心,不必对付机场的安全检查,但车钱并不便宜,贵得要命。现在他们把这条路线改名为艾瑟拉特快号(AcelaExpress),Acela这个字没人会念,而且反正没人坐得起。如果他没有汽油钱,也当然不会有火车钱。

巴士呢?他不记得上回搭长途巴士是什么时候了。高中时有年暑假,他曾搭着灰狗巴士旅行,还记得挤在拥挤的车上很不舒服,四周挤满了人,一个个在抽烟或喝着包了纸袋的威士忌。坐巴士比较便宜,因为太贵就没人要搭了。

但是一个照片登上全国电视屏幕的人跑去搭巴士,实在是太招摇了。他会和四五十个人关在车里好几个小时,这些人里头有多少人会认真看他的脸?就算他们没立刻想到,反正他人就在车上,没地方可躲,别人也在车上,有很多时间慢慢想,不会有人联想起来的几率有多大?

不能搭巴士,不能搭火车。电台广播里有名男子在猜测,说他显然从得梅因机场逃走了,而且推论蒙特罗斯/布兰肯希普可能是跑到私人停机坪,搭上私人飞机离开了。他可能早就有一架飞机停在那边等,由他的同党帮他开飞机,或者说不定他自己就会开。又或者,收音机上那个家伙继续猜测道,这名铤而走险的刺客可能已经劫持了一架私人飞机,把机长挟为人质,不晓得逼着他飞到哪里去了。

凯勒很欢迎他这样瞎猜,因为实在太荒诞了,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此时他正急需好好笑一下。不过他笑完了再想,这个点子其实不坏。全国各地都有小型私人机场,供小型飞机随时起降。假设他找到这么一个小型机场,在哪个偏远地带,只有一条跑道。然后假设他等着哪个臭屁的乡下飞行员,上了他加满油的飞机准备起飞,然后凯勒这位铤而走险的刺客就用枪抵着他的脸,命令他飞到纽约四十九街和第一大道的街口。

唔,或许不要吧。

那家连锁的汽车旅馆位于一个小镇的边缘,镇名他根本懒得留意是什么。他开进停车场后方,就像一般登记的旅客要去自己房间似的,挑了一个角落的停车位,关掉车灯和引擎。他坐在方向盘后面,吃着一个冷掉的汉堡,喝着水,看到一男一女下了一辆方背的本田汽车,走一小段路到位于一楼的房间。凯勒注意到,他们没带任何行李,而当那名男子伸手捏了那女人屁股一把时,他所推断的结论就更确定了。那女人把男人的手拍掉,但当他的手再度伸过去时,她就随他了,一路直到他们打开门才松手。然后他们进了房间。

凯勒羡慕他们,主要不是因为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而是因为他们有个房间可做。他不知道这家旅馆一个房间要价多少,但至少也得五十元吧?!花这么多钱,他们还根本不会在里头睡觉。他们已婚,凯勒相当确定,但不是跟对方,而且他们将会在租来的床单上翻滚一个小时,顶多两个小时,而凯勒则又得在车上睡一夜了。

他有机会吗?假设他等到他们办完事。他们离开时会把门锁上吗?他不太相信他们会特别费事去锁门,有可能他们走掉时就让门掩着,这么一来,等他们一走远,他就可以进去了。

即使他们把门锁上,要进去能有多难?他身上有那把瑞士刀,如果挑不开门锁,他可以试着踢开门。这是岔路边的汽车旅馆,可不是保安严密的联邦黄金储存处诺克斯堡(FortKnox)。

至于旅馆的管理人员,他们只知道这个房间今天晚上出租了。即使他们疑心房间里没人,直到明天上午清洁工来打扫之前,他们也不能再把房间给别的客人。从停车场汽车的数量来看,这里的房间有一半是空着的,所以还有一半的房间可以出租给别人。凯勒可以进出这个房间,中间完全不会有人发现。

他可以在一张床上好好睡两三个小时,老天,他还可以冲个澡。

等待真不好熬。他无法停止思考,一直想着自己是浪费时间,想着自己应该回到高速公路上赶路。

而且他怎么知道这对男女会很快离开?或许他们是旅人,在路上过了漫长的一天,懒得把行李拿进房间了。那女人带着一个皮包,说不定里头就装了她需要的东西,打算先睡上一觉,明天早上再到车上拿行李。凯勒觉得这样很奇怪,不过人类向来就会做出很多奇奇怪怪的事。

凯勒走到他们的车旁,后座没有任何东西,但他们有可能像他一样,把行李放在后行李厢。他们的车牌是印第安纳州的,但这就表示他们一定是本地人吗?印第安纳州相当大。凯勒不晓得确切的面积,也不晓得自己身在这个州的哪里,因为他手上只有衣阿华州的地图,那里他不打算回去。还有俄勒冈州的,那里他也不打算去,尽管那里有颇具吸引力的罗斯堡和克拉马斯福尔斯。但他知道印第安纳州的面积颇大,不如德州那么大,但也不像特拉华州那么小。

他回到自己车上。他们八成是当地人,他必须承认,但他们还是有可能在这里过夜。说不定他跟爸妈一起住,而她有室友。他们需要一个地方私下共度,但两人的家里都不方便。结果凯勒却傻等在车上,渴望的双眼看着那扇门,但那扇门可能要到天亮才会打开。

当门真的打开时,他看了一眼手表,惊讶地发现他们在里头待了还不满一个小时,差了几分钟。那名男子先出来,站在门口,替女人扶着门,然后女人走过他身边时,他又朝她屁股拍了一记。他们一身衣服跟进去前一样,从外表上看来,他们之前五十分钟有可能只是看了出身印第安纳州当地的戴维·雷特曼主持的电视谈话节目,完全看不出做过其他事情。但凯勒怀疑他们还做了别的事。

拜托,他在心中无声地怂恿他们。别锁上门吧。

一时之间,他以为他们真的不会锁了,结果并没有,那个狗娘养的就非得伸手去拉门把,把门关上。他们走向车,然后那名男子举起一张白色卡片,要交给那个女人。她后退,举起双手好像要避开,然后他伸手要把卡片塞进她皮包,她则抢过来朝他身上丢。他低头躲过,卡片飞过他肩膀上方,然后两个人大笑着继续走回车上,他的手再度摸上她臀部,凯勒的双眼盯着那张白卡片掉到哪里去,因为现在他知道那是什么了。

当然了,那是房间的钥匙卡。来,甜心,这一夜的小小纪念品,我帮你放进皮包里吧。凯勒把卡片捡起来拍掉尘土,试了门锁,打开了门。然后他回车上,把车子开到他的房间旁边,拿出旅行箱,就像花了钱的住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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