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安没怎么睡着。酒店的床又窄又短,对于他这种身材的人来说,睡在上面很局促。躺在床上,他一会儿想着西莉亚和她的吻,一会儿又想起了那个黑发男子的身影以及他手中的刀。

他在脑子里幻想着各种情节。

他幻想着当时那个男人没有占到上风,也没有把他按倒跪在满是尿液的地上。相反,赖安将那个黑发男子制伏了,夺过了他的刀。而后那个男人颤抖着把所有赖安想知道的都交代出来了。

他还幻想着西莉亚把他带回到寄宿公寓门口,像对待女仆一般把海兰德夫人打发走了,然后在那张铺着硬邦邦的坐垫的长椅上,西莉亚再次吻了他。这一次她突然将舌头伸入赖安的口中,饥渴地探寻着。她拉着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在西莉亚的引导下,赖安的手触及了她的私处,暖暖地散发着春意。

后来赖安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梦见了西莉亚微张的嘴唇和唇膏的香气,她的呼吸里夹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可当赖安有所行动时,她又变成了赖安以前在西西里岛和埃及接触过的某个妓女,丰满而充满激情,身上散发着汗味和很浓的肥皂味。

而那个黑发男子就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手上还拿着那把刀。

“她很漂亮。”那个男人边说边在自己的腹股沟处把玩着那把刀,刀身上闪烁着刺眼而淫秽的光。

天蒙蒙亮时,赖安醒了,毯子缠绕在他的脚上。他把脚抽出来,起身坐在床边,从床头柜上拿起手表看时间。才五点钟。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呼吸中仍有前一晚喝的吉尼斯黑啤的味道。

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离酒店供应早餐还有一个半小时。看来这90分钟里他只能画饼充饥了。锻炼似乎是打发时间的唯一办法。

于是他穿着内衣开始做运动。他身体站直,双臂伸向天花板,感觉到背部肌肉的拉伸。然后他身体前倾下弯,保持双腿伸直,指尖向地板延伸。伴随着呼吸,身体继续下弯,直到指尖触碰到地毯。

而后他躺在地板上,脚伸到床下的缝隙中,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脑后,开始做仰卧起坐。

运动后,他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想起了奥托·斯科尔兹内,这个曾被誉为“欧洲第一恶汉”的显赫人物,如今却成了一名举止文雅的庄园主。难道说战后的这18年已经将他的罪恶洗刷干净了吗?诚然,他的确值得士兵们对他尊敬、仰慕,因为他是一名杰出的战略高手,颠覆了人们对战争的认识。但他同时还是一名纳粹。他不像有些出生贫苦的人那样,受命运驱使被迫加入了这场战争。他在二战前就早已是纳粹党党员,战争一开始便主动请缨,为德意志帝国而战。

无论这些杀手想从斯科尔兹内那里得到什么,无论他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很多人都会认为是他自找的。

很多人会这么想,但并不是全部。

赖安想起了在他父亲店里听到的那些议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靠在父亲店里整理货架和打扫卫生来赚点零花钱。他常听见店里的客人谈论欧洲战事。他们谈论希特勒,谈论德,瓦勒拉——他是当时的总理,正领导着爱尔兰国内革命——猜测他是否会支持张伯伦;如果支持的话,那他会不会让爱尔兰士兵与英国军队并肩作战?

有人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因为德·瓦勒拉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人民出卖给英国佬的。

可是其他人则认为问题的关键在希特勒,他这个人很难缠,凡是让他大发雷霆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总得有人给他上上课,教他一些礼仪了。

可是又有人说希特勒与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希特勒是一名优秀的民族主义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种族,他和德,瓦勒拉,还有领导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皮尔斯和康诺利是同一类人。

接着就有人反驳说希特勒与这些人完全不同。德·瓦勒拉和其他人是为自由而战,可希特勒却是—个独裁者,而且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

小赖安一边忙着扫地擦窗一边听他们争论不休,而他父亲却几乎从不参与,只顾着把柜台打理整齐。他认为这些事情与自己无关——要打仗就打好了,只要不让我上战场就好。

后来结果证明赖安的父亲是正确的。爱尔兰没有被卷入这场战争。

但是赖安却并不这样看。他亲眼目睹了纳粹的种种劣迹——被纳粹侵略后,整个欧洲大陆焦土成片,到处是断垣残壁;许多国家民不聊生,民众颠沛流离。街道上男女老少背着包裹离乡背井的景象随处可见。据他们说还有些东西没法带来,被迫留在了身后。他们说的不是财产,而是尸体,那些他们不得不留在那里让野狗和昆虫肆意啮噬的亲人们的尸体。

现在赖安有时还会梦见这些人,尽管己不像过去那么频繁。他非常庆幸自己没有被派去接管集中营,有关那儿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欧洲。到处是森森白骨,大片大片的坟墓中堆积如山的尸体,有的是被烧死的,有的是被活埋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斯科尔兹内之流一手造成的,而且并没有人胁迫他们这样做。

可如今,赖安却正在保护这些人。

他胸部贴着膝盖,屏气收腹,一动不动。他早就停止计数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个,不过这并不重要。他翻转过身,拉直整个身体,双手支撑在地板上,开始做俯卧撑。

到底是谁在追捕斯科尔兹内?那晚在卫生间让赖安蒙羞的人是否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根本与他们无关?

赖安似乎看到地板在身下起起伏伏,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滴在地毯上。肩膀和侧腰肌肉的拉伸驱除了体内原有的紧张和焦虑。赖安一直做到自己支撑不住为止,他感觉他的肺都要炸了。黑发男子和红发女郎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交替出现,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害怕哪个更多些。

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定下心来。他把豪伊给他的资料和便条连同他自己的笔记又重新看了一遍。两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他竭力告诉自己把眼界放宽一点,不要只关注这两个人。

哈康,福斯和凯瑟琳·博尚。

他把凯瑟琳的地址记在脑子里,然后走到桌边查看地图。

赖安冲了个澡,刮了胡子,穿上他那套旧西装准备去吃早饭。正在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前台接待员问他是否同意将一个电话接进来,打电话的人拒绝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过前台告诉他,是个很有礼貌的外国男士打来的。

“喂,”赖安说。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早上好,赖安中尉。”奥托·斯科尔兹内在电话另一头说。

“早上好,先生。”

“有什么新进展要向我汇报吗?”

赖安告诉他在他的密友中有两个人他想进一步调查一下。

“哪两个人?”

赖安停顿了片刻说:“我想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不告诉我?”

“是的。”

“如果我坚持呢?”

“我还是会拒绝。”赖安说。

斯科尔兹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很好。”

赖安在考虑是否要把那个黑发男子的事情告诉斯科尔兹内。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保密对他没什么好处,但是如果他向斯科尔兹内坦白了,那么这个奥地利人就会知道赖安在酒馆的卫生间里让人逼着跪在地上的事实。根据他的直觉和经验判断,在斯科尔兹内面前暴露这样的弱点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他是否愿意冒这个险呢?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却听见斯科尔兹内说:“我想邀请你参加一个聚会。”

赖安吃惊地眨了眨眼睛,说:“哦?”

“在我家里。明晚我要举办一个小型聚会,里面应该有你认识的人。我们的部长大人就是其中之一。对了,你有女朋友吗?”

赖安犹豫不定地轻声说道:“我认识一位年轻女士。”说完他就后悔不该这样措词。从斯科尔兹内接下来说的话中他猜想这个奥地利人一定在暗地里笑话他呢。

“那么,请你和这位年轻女士一起来吧。”

“谢谢,先生。”

“哦,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得做好比一场的准备。”

“什么?”

“我们俩将进行一场击剑比赛。我上次告诉过你,我一直在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你可能就是那个人。明晚见。”

说完斯科尔兹内挂断了电话。

赖安在酒店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将西装送去清洗之后便去了卡贝尔大街。麦克莱兰的裁缝店刚开门,赖安走进去时麦克莱兰正在整理架子上的衬衫盒子。他转过身看见有人进来,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赖安。

“哦,是你啊,先生。那套康纳利西装怎么样?”

“简直棒极了。”赖安回答说。

麦克莱兰绕过堆满衣服和面料的操作台,走到赖安面前问:“那么今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为你效劳吗?”

“我想挑几条领带,”赖安说,“可能还需要一两件衬衫。”

麦克莱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问:“那么这些也同样是记到豪伊先生的账上吗?”

这次赖安没有丝毫犹豫。

“没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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