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安驱车向北离开都柏林向斯沃司开去。城市的景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田野。又开了几分钟,一栋白色候机楼出现在眼前,一架飞机腾空而起。这个机场是40年代早期修建完毕的。这几年航线迅速拓展,几乎覆盖了世界上你能想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赖安身边的座位上摊着一张地图,上面有一处被他用铅笔画了个圈。那是他标记出来的凯瑟琳·博尚的住址。

赖安开进了斯沃司。一路上他穿过了镇上安静的主干道,然后又经过了会议厅。几个脸上脏兮兮的男孩暂停了正在进行的足球赛,将注意力转移到赖安的身上。一群狗咆哮着跟在车后狂奔,一直跑出了大约100码才停了下来,似乎在为捍卫了自己的领地而感到自豪。

赖安将地图摊放在方向盘上,一会儿看看地图,一会儿看看前方的道路。这条路通向一座小桥,越向前开路越窄。过桥后赖安拐弯向右,车道窄得就只能容下一辆车,两边的树枝不断地刮到车身。

赖安沿着马路一直向前开。他的左侧是高低起伏的树木和灌木丛,右侧是曲折蜿蜒的小河。河床渐渐变得宽阔起来,起初只有不到六码宽,接着变成了12码,50码,然后是100码,最后注入了河口。

一群天鹅从芦苇丛里踱着方步走出来,站在了路中央,挡住了赖安的道,所以他只能半踩着离合器,一点一点地以蜗牛爬的速度向前开。这些天鹅一点都不慌张,就像看不见车子似的。它们摇摇摆摆地在路上走着,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赖安只好下车,嘴里发出“嘘”的声音打算把它们赶回到河里去。可是天鹅却冲着他叫了一阵之后,又继续它们的散步运动了。赖安忍无可忍,脱下身上的马甲,用力扑打它们。最后天鹅终于被惹烦了,离开马路回到了水里。赖安这才回到车上继续他的行程。

前方,马路延伸到了水里,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岛。车道上有不少积水,沃克斯豪尔汽车飞驰而过,溅起了一片水花。开到干燥的路面时,前方的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一堵墙,拦住了赖安的去路。墙上有一道拱门。赖安一边减速一边查看地图。

他相信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赖安将车开到马路与河岸之间的草地上,拉好手刹,拔下钥匙。突然从河面上吹来一阵风,赖安抬眼看向窗外,对面马拉海德的轮廓依稀可辨。

他走到大门口,发现门是锁着的。赖安透过栏杆向里面张望。院子里有一个修剪精致的漂亮花园,一条砾石铺就的小道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屋门前。小屋的边上有一个马厩。

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桶饲料,一匹马正伸长脖子悠闲地吃着自己的美食。发现赖安后,那个女人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是凯瑟琳·博尚吗?”赖安问道。

那个女人放下手里的饲料桶,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向他走了过来。

“你是谁?”她问。她说话时带有浓重的法国口音,非常好听,优美得就像花园中的鲜花。

“我是阿尔伯特·赖安,在情报局工作。”他边说边出示了证件。她在花园当中停了下来。很显然,站在那个位置是不可能看清证件上的文字的。“我想和你聊聊。”赖安说。

“我不确定我会愿意与你交谈。”她回答说。她英语讲得很棒,嗓音也很好听。她留着一头花白短发,用几个发夹将头发向后别着。赖安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拥有一副完美的身材,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某些部位开始变得松弛。由于烟抽得太多,她的上嘴唇己出现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我现在为奥托·斯科尔兹内工作。”当然,这是个谎言,但此时撒谎看来是很值得的,因为当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脸上的表情便发生了变化。“我正在调查有关亚历克斯·伦德斯、约翰,汉布罗和赫尔穆特·克劳斯的几起凶杀案。还有埃卢安,格鲁瓦。”

她身子猛地一缩。难道她还不知道那个布列塔尼人也遇害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原地,但语气却不如先前那般坚定。“恐怕你是白跑一趟了。”

“可是我还是想和你聊一聊,只要一小会儿。”他决定最后再赌一把。“我不会告诉斯科尔兹内上校你拒绝合作的。”

她的表情顿时僵硬了,而后便朝着大门走来。

“威胁只能让你获得短时的利益,但从长远来看的话,它会让你付出更多的代价,……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赖安。阿尔伯特,赖安中尉。”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博尚将咖啡在炉子上加热后,倒了一杯给赖安。咖啡喝起来不太新鲜,而且有些苦,可赖安竭力忍住,没让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小屋的内部与埃卢安·格鲁瓦被枪杀的屋子极其类似,那个屋子如今已经被塞莱斯坦,莱内丢弃了。厨房里有一个水槽,还有一个壁炉,看来这里才是主要的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屋子里共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的门半掩着。赖安看到里面放着—张铺得很整齐的床,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厨房里还有四个书橱,每一层书架都塞满了书。桌子上摊着几个笔记本、几本便笺簿,还有几张零散的纸,纸上写着几行潦草的文字,赖安没能分辨出到底是哪国语言。

“我还在坚持写作。”博尚在赖安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如今没人愿意出版我的作品,可是我还得写下去,因为我必须这样做。”

“诗歌?”赖安问。

“是的,我写的大多数都是诗歌,但也有随笔和故事。我以前曾写过小说,但现在我已经不愿意写了。”

“是布列塔尼文吗?”

“是的。”她用法语回答道。“那是一种非常优美的语言,像音乐一样,特别的抒情。我的作品译成英文时会逊色很多,因为英文不具备布列塔尼文的节奏和韵律。布列塔尼语更像康沃尔语,而且与你们爱尔兰语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说说吧,你的爱尔兰语怎么样?”

“我只记得在学校学的几个单词。”赖安说。

她无奈地笑了笑,点燃一根香烟。“你竟然不说自己的母语,倒情愿选择你的压迫者的语言?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悲剧吗?”

“我从来都没有想学英语的欲望。”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烟雾里充满了失望的味道。“那么,开始提问吧。如果我知道的我会告诉你的。”

“你与奥托·斯科尔兹内的关系如何?”

“不是很亲近。他帮助我和其他几个布列塔尼人来到爱尔兰定居。塞莱斯坦更了解他。”

“塞莱斯坦·莱内是你的朋友?”

她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无奈的笑容。她支起一条腿,脚跟踩在椅子边上,膝盖差点要顶到她的下巴。“是的,还不仅如此。很多年前,我们曾是情人。我和他现在的关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埃卢安,格鲁瓦就死在莱内的家里。”

她的目光注视着远方屋外的某个地方。

“可怜的埃卢安。他是个好人,但不够坚强。他不适合当战士。塞莱斯坦现在怎么样?他当时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赖安说,“据我所知,莱内先生现在和斯科尔兹内上校待在一起。你是在法国和他认识的吗?”

“是的。30年代时,我们一起执行过几个任务。”

“二战期间呢?”

“他打仗,我写作.舆论宣传,写一些评论、报道之类的东西。我们在城镇和村庄里分发小册子。”

“你是一名通敌者。”

她将目光转向赖安,眼神如同钢针般刺着他的皮肤。“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就这么称呼我吧。但是我认为我自己是一名爱国者和社会党人。德国人承诺帮助我们独立,建立自己的国家和政府。我们相信他们。也许很幼稚,但这难道不是年轻的特权吗?”

博尚用力吸了一口烟,烟头微弱的亮光在昏暗的小屋中闪烁。她将烟吸进肺里,好一会儿才从鼻孔里吐出来。不知是因为呛着了还是其他原因,她突然咳了一声。赖安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将痰吐在了纸巾里。

“告诉我,”她说,“你知道‘临界点寄宿者’这个术语吗?”

赖安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是个唯心论的观点,也可以说是通神论的观点,关键取决于你怎么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诠释。有人认为寄宿者是指依附在活人躯体上的邪恶灵魂,而有人则认为寄宿者指的是一个人前世的罪恶。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有些事深藏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一些让我们感到羞愧的事情。”

她边说边幽幽地看着两人之间徐徐升腾的淡蓝色烟雾。

“我还是不大明白。”赖安说。

“对于我来说,在二战期间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包括选择与什么人合作,我所写的那些文章,以及在那种境况下选择做什么样的人,所有这些都是我身上的‘临界点寄宿者’。”

“你指的是罪行吗?”

“或许是吧。”她说,“如果我早就了解事情的真相,早就了解德国人为什么会对我们如此承诺,如果早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犹太人、罗马人和同性恋者,我绝不会做出当时那样的选择。你相信吗?”

赖安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你恨奥托·斯科尔兹内吗?”

“哪个方面?”

“无论哪个。”

她大笑了一声,说:“我恨他,因为他发了财,还发了福;我恨他,因为他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和权力的贪欲而放弃了对祖国的热爱;我恨他,因为他甘愿让自己变成爱尔兰资产阶级用以炫耀的宠物。这些足够了吗?”

赖安身子向前倾,两只胳膊压在桌上的诗集上,书页在他的胳膊肘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有没有人曾经向你打听过斯科尔兹内上校或者其他像你这样的人?”

虽然她刻意隐藏,但是她的眼中还是闪现出某种情绪,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像我这样的人?”

“外国人,从欧洲逃出来,到这里来避难的人。”

“你指的是纳粹分子,”她说,“和通敌者吧。”

“是的。”

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几点烟头的余烬飘起,悬浮在烟灰缸上方的空气里。“你为什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想知道都有些什么人曾经接触过斯科尔兹内的熟人,也就是你的那些朋友们……”

“我的朋友?他们不是我的……”

“不管你把他们看作什么人,目前的状况是,有一个训练有素、行动严密的暗杀组织已经把这些人当作了他们的目标。他们有一个线人,这个人就隐藏在斯科尔兹内身边,而且有足够的理由背叛自己的朋友。就像你一样。”

她用力摇了摇头,眼睛看向远处说:“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是胡说八道。”

赖安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将目光转向窗外的花园。她默默地注视着。几秒钟后,她开口说:“我想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听着,”赖安说,“如果你曾经背叛过斯科尔兹内,你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告诉我实情。如果你曾向别人透露过信息,请你告诉我他们是谁,你都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我没有……不是我。”

赖安探出身子,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胳膊上。她向后缩了一下。

“你很清楚斯科尔兹内将会怎样处置你。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会保护你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哼,你不过是个孩子,不是吗?”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

她“啪”的一声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纸张散乱开来。“如果奥托·斯科尔兹内想让一个人死的话,那他就一定会死,难道你不清楚吗?他能把墨索里尼从山巅上拽出来,他能在庇隆的眼皮底下与艾薇塔偷情,他把那帮法西斯混蛋抢劫一空并且还让他们对他感激不尽,这就是他的本事。没有哪个机构,没有哪个人,也没有哪条法律能阻止他。”

博尚站起身来,走到水槽边,紧紧地抓住台子的边缘。

赖安也站了起来。“拜托,你知道你还有其他选择。你应该明白如果是斯科尔兹内先找到你,他会怎么对待你。要么你告诉我,要么你……”

她的手慢慢向下伸进水槽下条纹布帘的后面,接着突然一个转身,手里出现了一把半自动袖珍手枪。她用枪指着赖安的胸口。“是A.25ACP,”赖安心想。她拿枪的手在颤抖,战战兢兢的,几乎握不住枪。她用另一只手向后拉开了枪栓。

赖安举起双手,抬到肩部的高度。

“他知道我吗?”她问。

“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他,”赖安说,“但是他知道线人的存在。我毫不费力就发现了你,我想他也能做到,而且他一定会来找你的。所以,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博尚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的衬衫上,打湿了她的衣襟。她惊恐万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说道:“他们说我会很安全。他们答应过我的。我是想要赎罪才告诉他们的。他们想要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他们了,所以上帝会原谅我的。上帝已经原谅我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给我看了几张照片,是一些儿童的照片。”说到这里时,她那只空余的手伸向腹部,用力揪住肚子上的肉,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在二战中丧生的儿童的照片。尸体上裸露的森森白骨,还有毫无生气的眼神。他们的嘴巴大张着,成群的苍蝇正爬在他们的嘴唇上。”

“这不是你干的。”赖安边说边绕过桌子走到博尚面前。“正如你所说,你开始并不了解实情。把枪放下好吗?”

“上帝会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凯瑟琳,把枪放下吧。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你可以逃离这里,离开这个国家。”

她又问了一遍,语气坚定而执着:“上帝会原谅我吗?”

赖安把手放下来,说:“会的,上帝会原谅你的。”

凯瑟琳·博尚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张大嘴,将枪口送进嘴里,同时闭上了眼睛。

赖安急得大喊一声:“不要。”可是已经迟了,等他反应过来采取行动时,她已经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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