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狄府正堂上,狄公正与刺使温开分析黄文越、葛斌两宗命案的涉嫌人。狄公听了温开说出参与悦来客栈会面的其他三人的姓名,猛地抬起头来:“冯万春、张贤拱、吴顺!”

温开道:“正是。冯万春是江州长史,张贤拱和吴顺分别是江州法曹和银曹。刚才僚属们在秘档中查到,这三人也是十年前黄国公案后由布衣直跃为七品官秩,与葛斌、黄文越的情形完全一样。”

狄公道:“看来,悦来客栈中另外三人就是他们!”

温开道:“这一点已可以肯定。”

狄公道:“温开,你立刻传令五平县令林永忠,发动县中所有衙捕,遍查全城所有旅店、客栈,一定要找到他们!”

温开道:“是!”说着,他转身奔出门去。

狄公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李元芳,轻声道:“这三个人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此时,江边埠头,几盏渔火在风中摇曳,江水拍击着崖岸,埠头旁停靠着七八条渔船。静夜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两骑马飞奔而至,马上乘客正是张贤拱和吴顺。二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埠头旁高声问道:“有使夜船的吗?”

中间一条渔船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去哪儿呀?”

张贤拱道:“江州。”

一个头戴斗笠的渔父从舱内钻出来,走到甲板上问道:“明早走行不行?”

张贤拱道:“有急事,必须连夜返回,请大哥莫嫌劳顿。”

渔夫想了想道:“纹银十两。”

张贤拱笑了,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了过去:“川资奉上!”

渔父接过,仔细看了看,而后道:“二位客官,请上船吧!”说着,将跳板搭到埠头上。张贤拱、吴顺顺跳板走上船去。渔父收起跳板,撑动渔船,驶入黑沉沉的夜色之中。

张贤拱和吴顺坐在舱里的小桌旁,边饮茶边低声说着话。忽然,船尾的摇橹声停止了,张贤拱抬起头问:“这船怎么停了?”吴顺高声问道:“船家,为何停船?”没有回答。张贤拱看了一眼吴顺,说道:“我去看看。”说着,他站起身,向舱外走去。

甲板上,一个黑影提着一柄铁锥,走动着。张贤拱从船舱内走出来,喊道:“船家,船家!”船尾没有人。张贤拱愣住了。背后,黑斗篷高高举起铁锥。张贤拱觉得事有蹊跷,颤抖着转过身,黑斗篷的铁锥已经重重地落了下来,“砰”的一声巨响,鲜血喷射而出,张贤拱的尸体摔倒在甲板上。

吴顺听到声音,站起来,伸手抄起船内的一条短棍向船尾走去。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铁锥从天而降,船篷四散碎裂,迸飞出去。吴顺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鲜血从后脑缓缓淌下,接着,尸体重重倒地。

船尾人影一闪,那位撑船的渔父站起来,摘下头戴的斗笠,正是张义。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在他对面的黑斗篷慢慢转过身去,人们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狄府正堂上只剩下了狄公一人,他边踱步边沉思着。李元芳推门进来,狄公抬起头来:“元芳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呀。”

李元芳道:“睡不着啊。”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在想这件案子?”

元芳点了点头:“是啊。大人,自打我跟随在您的身边,多少年来风风雨雨,见过的大案小案不计其数,可这一次的五平案却令我第一次感到有些困惑。”

狄公道:“哦,说来听听。”

元芳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桩案子,令人感到非常别扭。”

狄公笑了:“别扭?这个词用得有些意思,嗯,说来听听。”

李元芳深吸一口气道:“在这之前,不管是幽州使团案、湖州蜜蜂案、洛阳无头将军案,还是两年前的崇州‘蛇灵’案,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蹊跷诡异,极尽复杂变幻之能事。然而我却从没有产生过困惑,因为,我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凶狠的敌人,而不是……”

狄公抬起头来:“不是什么?”

李元芳长叹一声道:“自从五平案发后,我时时感受到一种不平。那些本应使人同情的受害者,现在却一个个都是阴险歹毒、强凶残暴的恶棍。从死在江州的黄文越,到五平身亡的葛斌,这些人都是罪恶累累的无耻小人。这么说吧,如果我不是朝廷的将军,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豪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将这些恶贼除掉!”

狄公叹了口气,徐徐点了点头。李元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是非在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正义用在这些人的身上是不是被彻底歪曲了?”

狄公道:“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也能够感觉到你的表现。在‘蛇灵’大案中推理如神、独闯蛇穴的李将军在这桩案子里却很少发表意见。”

李元芳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狄公道:“元芳啊,我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桩案子破获出来,恐怕会令你我都大吃一惊。”

元芳一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不要觉得这是桩小案,可内中的曲直情由,却并不比我以往破获的那些大案简单。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已经接近了真相。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们所知的,连皮毛都谈不上啊!”

元芳茫然:“大人,此案不是已经很清晰了吗,黄国公的后人为报家仇杀死了那些构陷无辜的恶贼。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解释葛斌和黄文越之死?”

狄公摇摇头:“元芳啊,你被情绪所左右,判断已经出现了偏差。”

元芳一愣。狄公笑了笑:“我可以这样说,小小的五平县城中,集合了多股势力。”

李元芳吃惊地道:“多股势力?”

狄公点头:“是呀,虽然目前我还说不清这些势力都代表着哪一方,但是,我已经从几天的案发之中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锦娘、神秘的刺客、薛青麟以及那几位江州的大吏,每个人身后都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而且,我敢断言,这秘密绝不是那些官档中所记载的。那些都是如浮云一般的往事啊。”

李元芳愕然,深深地吸了口气。

清晨,晨曦微露,江畔埠头前围满了看热闹的渔人,大家叽叽喳喳议论不停。一条渔船横斜在水中,船头甲板上染满了血迹。五平县衙的衙役、捕快已将埠头团团包围,县令林永忠神情严峻地望着地上横卧着的张贤拱和吴顺的尸体。

猛地,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传来衙役高声喝喊:“让开!让开!”围观的渔人们两下分开,让出了一条路。林永忠抬起头来,只见远处狄公、温开、李元芳纵马飞驰而来,他赶忙迎上前去。狄公三人翻身下马,快步走来:“林县令,怎么回事?”

林永忠道:“今晨接到江边渔民报案,在江中发现一条无主的渔船,船上有两具尸体。”

狄公道:“哦?尸体呢?”

林永忠一指埠头:“就在那儿。”

狄公三人快步走到尸身旁。温开蓦地一声惊叫:“张贤拱、吴顺!”

狄公一惊:“是他们?”

温开点头:“正是,先生,这二人便是江州法曹张贤拱和银曹吴顺!”

狄公蹲下身仔细地验看尸体:两具死尸的脑后裂开了一个大洞,血迹已经凝固。狄公道:“与黄文越、葛斌一样,被铁锥砸碎后脑而亡。看来那个神秘的黑斗篷再一次出手了!”

温开颤声道:“江州刺史府下的司马、法曹、银曹竟都在五平被杀,这、这让学生怎么向吏部交代!”

林永忠长叹一声道:“刺史大人,真想不到,卑职到任仅仅三天,就接连发生了三起如此恶性的凶案,而且死者都是州衙大吏!看来,卑职这个五平县令算是做到头了。”

狄公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林县令,现场是怎么样的?”

林永忠道:“啊,两具尸身,一在船头,一在船尾,船篷爆裂,想来是为凶手击碎。您看,船就在那儿。”

说着,他伸手一指,狄公的目光向埠头旁一条横斜着的渔船望去,果然如林永忠所说。狄公道:“走,到船上看一看。”说着,他快步向埠头走去。

狄公在李元芳的搀扶下走上船来。船头的甲板上染满了血迹,埠头上的林永忠道:“死者吴顺就躺在此处!”

狄公点头,一双鹰眼四下搜寻着。船头甲板上斑驳的血迹中,一双血脚印跳入眼帘。狄公赶忙蹲下,仔细地看着。脚印面向船尾,混在血迹当中,不细看很难发现。李元芳轻声道:“这应该是凶手的脚印。”

狄公点了点头,顺着脚印的朝向朝前望去;良久,他慢慢站起来,向船舱内走去。船舱的顶棚已经碎裂,舱内翻倒的小桌旁,又是一只血脚印。狄公一愣,静静地看着。这脚印从船舱一直延伸至船尾,狄公顺着脚印向船尾走去。船尾的甲板上血迹模糊,脚印至此而止。

狄公直起身来,静静地思索着,半晌才道:“凶手是两个人。”

李元芳一愣:“哦?”

狄公道:“你没有发现,船头甲板上的脚印,与这里的脚印从脚形到大小都不一样吗?”

元芳一愣,赶忙仔细地看着:“不错,这双脚印大一些。”

狄公点了点头:“这应该就是那个黑斗篷留下的。他先在船尾击杀了张贤拱,而后闯入舱内,砸碎顶棚,将意欲逃走的吴顺杀死在船头。”

李元芳点头:“看情形,应该是这样。那另一个凶手又是谁?”

狄公沉吟着道:“定是黑斗篷的帮凶,此人扮作船夫将张、吴二人诱上船来。黑斗篷则早已藏身于此,待船行到江心,黑斗篷突然出现,将这二人杀死。”

李元芳道:“以卑职想来,张贤拱、吴顺定是要连夜赶回江州,这才深更半夜来到埠头;而黑斗篷与另外一人则提前侦知了这二人的动向,化装潜伏,守株待兔。”

狄公道:“非常准确。有一个问题,张贤拱和吴顺为什么如此急迫,以至于竟要深夜雇船赶回江州呢?”

李元芳沉思着。狄公继续道:“还有,在悦来客店中我们发现了五张椅子,据秘档调查的结果显示,应该还有江州长史冯万春与他们在一起,可为什么只发现了张、吴二人的尸体,却不见冯万春的踪迹呢?”

李元芳道:“冯万春会不会留在了五平?”

狄公沉吟着道:“这就怪了,冯万春、张贤拱、吴顺、葛斌四人一同前来五平见薛青麟,按情理讲,该当是同去同回。尤其是葛斌被杀以后,这三人感到危险的存在,更不应该分头行动。而今,葛斌、张贤拱、吴顺被杀,却独独没有了冯万春的下落,这不奇怪吗?”

李元芳点头:“有道理。”

狄公想了许久,缓缓地道:“前天,县衙的捕快全城调查发现,确实有四个从江州来的客人分别住在城里的四家客栈中,用的都是化名,其中一人便是已经死去的葛斌。以此推断,另外三人就应该是冯万春、张贤拱和吴顺。”

李元芳点点头:“不错。这些人倒也奇怪,为什么不住在一起,而要分住在四家客栈之中呢?”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个问题问得好啊。这四人是因黄文越被杀一事赶来五平面见薛青麟,却不住进侯府,而分住在四家客栈。你想一想,这里面有什么奥妙?”

李元芳沉思着,忽然抬起头来道:“难道他们对薛青麟也并不信任?”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你的话说,只有这一种解释。他们虽然在恐惧之下前来寻找薛青麟商议对策,却并不信任这位朋友。因此,他们选择了分别住在四家客栈,只要有一人出事,其余三人便可闻风而逃。”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道:“捕快们在调查中还发现,这四人是来到五平三天以后才与薛青麟见面的,这就更加印证了我们的推断。而且,被调查的客栈老板对捕快们说,昨天上午,这三个人同时退掉了房间,离开客栈,而张贤拱和吴顺却是昨天夜里才被人杀死在船上的。那么中间的这一段时间,这三个人在哪里呢?”

李元芳沉思着,忽然道:“平南侯府!”

狄公点了点头道:“不错。葛斌被杀,令这三人感到万分惊惧,对神秘刺客的恐惧,胜过了对薛青麟的提防之心。为了自身的安全,他们最终决定搬进侯府。”

李元芳道:“如此说来,张贤拱和吴顺,应该是从侯府出来,直接来到埠头雇船赶回江州。”

狄公道:“不错。他们也许是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发现了什么,也许与薛青麟发生了口角,这才致使二人要连夜返回。”

李元芳道:“这么说,冯万春应该还留在平南侯府中。”

狄公点点头道:“元芳,将船头船尾的两个脚印完整地拓下来,这对我们辨认凶手的身份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李元芳点了点头,快步向船头走去。狄公站在船尾静静地观察着这条渔船,搜寻着一切蛛丝马迹。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船帮旁的甲板上。他走过去,仔细观察着。甲板上方微微有些凸起,狄公蹲下去,用手在凸起处重重一按,“砰”!甲板竟然掀了起来。狄公发出一声惊呼,船头的李元芳快步走过来:“大人,怎么了?”

狄公一指甲板:“你看!”

李元芳惊讶地道:“是个活舱!我下去看看。”说着,他纵身跳了进去,半蹲着向活舱里望去。

狄公问道:“里面有什么?”

李元芳从下面递上一个鱼篓,狄公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放在甲板上。忽然,元芳“咦”了一声,狄公赶忙道:“有什么发现?”

元芳道:“这里有一件衣服。”说着,他将衣服扔了上来。

狄公捡起,抖开,是一件丝质的圆领袍,做工和衣料都非常讲究。狄公望着手中的袍服,陷入了沉思。

李元芳从活舱里跳上来,一看狄公手中的圆领袍不禁叹道:“好讲究的袍服啊!”

狄公点了点头:“难道这就是刺客之物?”

李元芳道:“可,他为什么要将这袍服扔在船上?”

狄公沉吟道:“也许是匆忙之间,忘记带走了。”

李元芳狐疑地看了狄公一眼,欲言又止。埠头上传来温开的喊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狄公抬起头来。

平南侯府正堂上,薛青麟坐在榻上喝茶。一名家奴飞奔而来:“侯爷!江州刺史温开、五平县令林永忠,还有那个姓狄的老头子现在府外,说有要事求见侯爷。”

薛青麟一惊:“什么?刺史大人来了?”

家奴道:“正是。”

薛青麟沉吟半晌道:“有请。”他冲张义摆了摆手,张义快步退下。薛青麟站起身,迎出门去。

狄公、温开、林永忠在一名管家的引领下快步向正堂走来;对面,薛青麟快步迎上,拱手道:“刺史大人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

温开赶忙还礼道:“数年不见,侯爷身体清健,开实为欣幸之致。”

薛青麟对林永忠和狄公拱手道:“林县令,狄先生,别来无恙。”

林永忠淡淡一笑,还礼道:“承侯爷记挂,永忠安好。”

狄公微笑拱手:“薛侯爷多礼,老朽不敢当。”

薛青麟道:“几位请。”说着,拱手揖客。狄公一行走进正堂,分宾主落座。

薛青麟微笑道:“刺史大人前来五平,怎么不事先通告薛某一声,我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呀。”

温开道:“本来是前来探望老师狄先生……”

薛青麟一惊,目光望向狄公:“怎么,这位狄先生是刺史大人的恩师?”

温开道:“正是。”

薛青麟赶忙欠身道:“失敬。”

狄公微笑道:“不敢。”

温开叹了口气:“薛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造访实为有要案相询。”

薛青麟道:“哦?不知是何要案,竟惊动了刺史大人?”

温开道:“数日之前,原五平县令黄文越在江州馆驿被杀。”

薛青麟假意吃惊道:“什么,黄县令被杀?”

狄公和林永忠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冷笑。温开道:“是呀。本州前赴五平,即是要就此案求教老师狄先生。不想,五平县中竟连发血案,死者都是州衙大吏。”

薛青麟道:“哦?有这等事?”

狄公静静地观察着他脸部的表情。温开轻叹一声道:“前天夜里,江州司马葛斌被杀死在平阳客栈房中。昨夜,江州法曹张贤拱、银曹吴顺又在回江州的夜船上被害……”

薛青麟发出一声惊呼:“什么,这、这三位大人都死在五平?”

狄公望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是呀。而今,我们已经确认,杀死这几位大人的是同一个凶手。此人身穿黑色斗篷,手执铁锥,杀人的手法非常简单,以掌中铁锥击人后脑。”

薛青麟倒抽一口冷气,缓缓点了点头。狄公的目光落在薛青麟身着的圆领袍上,这是一件丝质袍服,从衣服的质料到做工都非常考究。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薛侯,黄文越大人是薛侯的朋友,这一点为众人所知。”

薛青麟点了点头:“是呀,黄县令为人忠厚,施政公允平和,实为难得的好县令呀!”

林永忠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狄公道:“今日我三人造访侯府,是想问一问,除了黄县令外,另外三位死者,与侯爷相熟吗?”

薛青麟心中一怔,赶忙道:“哦,本侯只是听见过这三位大人的名字,却并不相识。”

狄公点点头:“是这样。薛侯爷,此案错综复杂,涉及十年前黄国公谋逆一案……”

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狄公仔细地观察着他脸部的表情,意味深长地道:“薛侯爷可要小心啊!”

薛青麟的脸色变了:“啊,这是当然,不劳先生提醒。”

狄公笑了笑道:“冯万春这个人,薛侯知道吗?”

薛青麟一惊:“啊,先生说的是江州长史冯大人?”

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狄公的眼睛,他点了点头道:“正是。”

薛青麟摇摇头:“本侯不认识。”

狄公道:“此次,与葛斌三人同赴江州的,还有这位冯大人。据县中悦来客栈的伙计讲,前天夜里,就是葛斌被杀的当天,侯爷曾与四位朋友在客栈中会面,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薛青麟的脸色陡变,他怫然起身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本侯说过并不认识这四位大人,难道还会谎言欺骗吗!”

狄公笑了笑:“老朽只是问一问,侯爷是不是曾在悦来客栈中与四位朋友见过面,可并没有说就是这四位大人呀!”

薛青麟愣住了,他这才领教了狄公的厉害。此时,势成骑虎,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他站在当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突然,他哼了一声道:“狄先生,本侯看在你是刺史大人的恩师的面上,这才对你礼敬有加。你身在山野,一无功名,二无出身,竟当着刺史大人和县令大人在座,直言诘责本侯,这有些不太得体吧?请你自重身份。”

狄公笑了:“侯爷何必如此动怒,老朽也不过就是随便问一问,得罪了。”

薛青麟哼了一声,坐在榻上。温开赶忙道:“薛侯,我们也是心急案情,这才直言相询,不周之处,望侯爷恕罪。”

薛青麟勉强笑了笑道:“大人言重了。”

林永忠站起来,拿起身旁的包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那件在船上发现的圆领袍,一把抖开道:“侯爷,这件丝质的圆领袍在这五平县中除了您,恐怕再无别人敢穿吧?”

薛青麟一愣,抬起头来。林永忠手里擎着袍服:“请侯爷仔细看看,这是不是您的衣物?”

薛青麟走过来仔细地看着。狄公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良久,薛青麟道:“这似乎是本侯之物,只是很多年都没有穿过了。林县令,此物是从何处得来?”

林永忠道:“是在张贤拱、吴顺二位大人死亡的现场发现的。”

此言一出,薛青麟猛地一惊:“什么?”

林永忠道:“正是。”

薛青麟的脸沉了下来:“林县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在怀疑本侯是杀人凶手?”

林永忠冷冷地道:“物证在此,刚刚侯爷也已承认这确是您的物事,恐怕开堂之时,要请侯爷到府了。”

薛青麟冷笑一声道:“就凭五平县衙一个小小的公堂,恐怕难以盛载我平南侯薛青麟上堂作供吧?”

林永忠义正词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薛青麟愤然道:“就凭这一件衣物,你就敢说本侯犯法?侯府广大,人役众多,谁都有可能偷盗本侯的衣物前去作奸犯科,林县令怎么就言辞凿凿指认于我?”

林永忠刚想说话,温开起身道:“并不是怀疑侯爷,只是此物为现场证物,林县令不过是询问罢了。”

薛青麟点了点头:“刺史大人之言最为有理。不错,这确是本侯之物。”

温开冲林永忠摆了摆手,林永忠将袍服收了起来。堂中出现了尴尬的寂静。狄公冲温开使了个眼色,温开赶忙起身道:“那就不耽搁薛侯了,本州告辞。”

薛青麟站起来道:“我送大人。”

狄公、温开、林永忠快步走出侯府大门。狄公笑道:“这一番敲山震虎,叫这位侯爷吃不下、睡不着,日子可难过了!”

温开笑道:“先生,我真佩服您,几句话就将薛青麟问得哑口无言,老羞成怒。”

林永忠也笑道:“先生一步步将他圈入彀中,可笑这厮竟丝毫没有察觉。”

狄公道:“林县令的一番巧诈,也令他捉襟见肘呀。”

林永忠笑道:“那还不是按照先生的吩咐。”

温开道:“你们两个唱红脸,我一个唱白脸,把个薛青麟折腾得漏洞百出。”

三人大笑起来。狄公道:“现在看起来,我们的判断完全正确。而且,还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冯万春一定在平南侯府里。”

林永忠道:“先生,您看,薛青鳞会不会就是那个杀死黄文越、葛斌等人的凶手?”

狄公沉吟着道:“这一点现在还不好说,但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温开,永忠,看来,我们要行动起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薛青麟送走了客人,回到正堂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静静地思索起来。张义从外面走进来,轻声道:“侯爷,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薛青麟道:“张义,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呀。”

张义一惊:“哦?”

薛青麟道:“他们似乎知道冯万春、张贤拱、吴顺与我的关系。”

张义倒抽了一口凉气。薛青麟接着道:“今日在堂上,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软硬兼施,计诈并用,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恐怕是露出了一些破绽呀。而且,最奇怪的是,我的随身衣物怎么会出现在凶案现场?”

他的目光望向张义。张义轻声道:“难道又是小云?”

薛青麟猛然警醒,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小云之事不能再拖了,要尽快解决!”

狄府后院,锦娘坐在石凳上静静地思索着。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如燕来到她的身后:“锦娘。”

锦娘一惊回过头来:“如燕姐。”

如燕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微笑道:“小美人儿,又想什么呢?”

锦娘赶忙否认:“啊,没、没想什么。”

如燕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她的对面:“锦娘啊,你为什么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

锦娘一愣:“没、没有啊。”

如燕伸手将她的脸轻轻转了过来,右脸颊的淤青仍在。如燕道:“这淤伤怎么还没好?”

锦娘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别管它了,乡下人磕磕碰碰是常事。”

如燕拉住她的手道:“锦娘,有什么事就对姐姐说,千万别憋在心里。最近这几天,我发现你好像有些神情恍惚,到底怎么了?”

锦娘勉强笑了笑道:“没、没有啊。如燕姐,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如燕望着她,许久,缓缓点了点头道:“那是最好。你知道,亲人为什么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吗?”

锦娘愣住了。如燕道:“那是因为人都需要倾诉,更需要有人倾听。很多年以前,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冷冰冰的只知道为非作歹,做些杀人的勾当。但是,在冰冷的表面背后,我是多么渴望有人能够关心我,爱护我;多么希望有个亲人,能将隐藏在内心的话对他倾诉!”

锦娘的眼圈红了,她轻轻点头。如燕叹了口气:“记住,我就是你的亲人。一个可以舍命保护你的亲人。”

泪水滚过锦娘的面颊:“我、我知道。我知道。”她哭出声来,猛地站起身,向自己的屋子跑去。

如燕望着她的背影,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

再说狄公告别了温开回到府邸,快步走进大门,李元芳迎上前来:“大人,怎么样?”

狄公微笑道:“收获甚丰!”

李元芳“哦”了一声,狄公冲他招招手,元芳过来,狄公附耳低声说了几句。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放心吧。”

狄公道:“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李元芳点头:“我去准备一下。”说罢,他快步向后面走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微笑。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狄公转过身来,笑呵呵地道:“如燕呀。”

如燕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叔父,锦娘这孩子越发的不正常了。”

狄公道:“哦?”如燕道:“她每天能在院中呆坐上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嘴里不时地嘟嘟囔囔,我看情形有些不对头呀。”

狄公道:“这小丫头身上,定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是我们目前还无法得知。如燕呀,而今五平连发血案,情势非常紧迫,锦娘的事我恐怕暂且顾不上了。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记住,一定要细心,更要有耐心。”

如燕道:“您放心吧。”

狄公道:“还有,在我没有腾出手来处置此事之前,千万不要惊动她。”如燕点头。

暮色降临,侯府中灯火通明,家奴、仆役往来穿梭,热闹非常。一条人影闪电般从侯府外墙的树顶上疾飞而入,落在了后院正房的屋顶上,正是李元芳。他四下看了看,腾身空翻,双脚钩住屋檐上的梁柱,身体倒垂下来,向屋中望去。

这间正房是小云居住的所在,她正与小丫鬟低声说着什么。李元芳舔破窗纸向里面看去。小云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将手中的一张纸条递给面前的小丫鬟:“兰香,你立刻去,将纸条放在老地方。”

兰香点点头,小云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兰香低声道:“放心吧,奶奶,也不是头一回了。”

小云点了点头:“去吧。”

兰香快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李元芳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疑云,他略一沉吟,腾身跃起,向正堂方向奔去。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薛青麟和张义快步走出来,停在门前。薛青麟低声道:“你马上去,照此安排不得有误!”

张义点了点头,转身向后面走去。薛青麟忽然又把他叫住:“等等!”

张义转身跑回来:“侯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薛青麟沉吟片刻道:“小云乖巧多智,你们行事一定要加上一万个小心,万不可打草惊蛇!”

张义点点头:“侯爷,您就放心吧。”

薛青麟道:“我到东跨院儿去看看,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禀告。”张义答应着转身离去。

正堂的屋顶上,李元芳匍匐着身子探头向下望着。下面的薛青麟快步向东跨院儿走去。李元芳飞身跳下屋顶,闪身躲在廊柱后面,待薛青麟转过屋角,这才尾随而去。东跨院儿中,冯万春在院内徐徐踱着。薛青麟快步走进来:“大哥!”

冯万春赶忙迎上去,低声道:“怎么样,老五,有什么动静?”

薛青麟长叹一声道:“大哥,有个坏消息。”

冯万春猛吃一惊:“老五,是不是二弟和三弟他们,被、被……”

薛青麟点点头道:“今天下午,刺史温开和五平县令林永忠来过了……”

冯万春一声惊呼:“什么,刺史大人在五平?”

薛青麟道:“正是。”

冯万春紧张地道:“不好,不好,我身为江州长史竟然私离汛地,一旦被他发现,那可大事不妙啊!”

薛青麟笑了笑:“你放心,他们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冯万春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哦,你说,老二和老三到底怎么了?”

薛青麟叹了口气道:“他们告诉我,昨夜,二哥和三哥被人杀死在返回江州的夜船上。”

冯万春倒吸了一口凉气,长叹一声道:“他们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啊!”

薛青麟狠狠地道:“这些李氏余孽,我绝不会放过他们!”

冯万春咬牙切齿地道:“老五,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否则,我们再无宁日!”

薛青麟道:“放心吧,一切我都安排好了。走,咱们进屋说话吧。”冯万春点了点头,二人快步向厢房内走去。

李元芳藏在院外的柳树上,静静地望着二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许久,他腾身而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狄府正堂上,狄公望着手中的丝制圆领袍,静静思索了好久,长长地出了口气,放下袍服,拿起桌上的鞋样。李元芳走进来,回手关上房门:“大人。”

狄公抬起头来:“元芳,你回来了。怎么样,有何发现?”

李元芳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一切均如大人所料,冯万春果然在平南侯府中。”

狄公深吸一口气:“看来,今晨我们的推断完全正确。冯万春、张贤拱和吴顺三人因恐惧躲进了平南侯府之中。”

李元芳道:“大人,我还听到了薛青麟与冯万春的对话,薛青麟称冯万春为大哥,而冯万春则称薛青麟为老五。”

狄公猛地抬起头来:“哦?”

李元芳点了点头:“死去的张、吴二人,被冯万春称为二弟、三弟。而薛青麟说到葛斌和黄文越时又用了四哥和六弟的称谓。”

狄公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看来,这六个人定是磕头换帖的异姓兄弟!”

李元芳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大人,奇怪呀,薛青麟贵胄出身,怎么会用这等江湖称谓?”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半晌才道:“这里面有文章啊。如果这六人是因黄国公之事才结交为友,就应算是官场朋友。官场上的朋友是绝不会用大哥、老五来称呼对方的,这倒有点儿像绿林豪杰所用。”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抬起头来:“还发现了什么?”

李元芳道:“大人,今日夜探侯府,我发现这府中所有的人都有些鬼鬼祟祟。”

狄公道:“哦?”李元芳道:“我潜进府中,先到了后院,发现正房中的一个女人,要丫鬟将一张纸条送出府去,行止非常诡异。看那女人的打扮,应该是薛青麟的夫人。”

狄公点了点头。李元芳接着道:“后来卑职来到正堂,发现薛青麟与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正密谋要对付一个叫小云的人。”

狄公问:“小云?”

李元芳道:“正是。”

狄公道:“平南侯府之中可是热闹得紧呀,各路诸侯,同床异梦,这可真应了‘侯门深似海’这句老话了。”

李元芳道:“大人,我真是佩服您啊。昨夜您才说过,这五平城里集合了多股势力,今天此话就应验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呀,我总有一种直觉,平南侯府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吸黏连带,将各路人马齐集到五平。其实你仔细想一想,难道我们不是一股势力吗?”

李元芳愣住了:“我们?”

狄公笑了笑:“不错。”

李元芳道:“可大人,咱们并不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五平的,应该说是适逢其会啊。”

狄公摇了摇头:“你错了。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会来到五平。”

李元芳莫名其妙:“为、为什么?”

狄公道:“那是因为皇帝要我们来这里。”

李元芳猛吃一惊。狄公道:“还记得半年前,我们在江州接到的那份圣旨吗?”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记得,那是我一生中接到的最奇怪的一道旨意了。卑职到今天也不明白,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狄公道:“是呀。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圣意下达,我们几个都感到十分困惑。”

狄公忆起了当时的情况——

江州狄府正堂上,狄公抬起头来:“臣狄仁杰接旨。”

对面的力士高颂道:“旨诣狄怀英,火速赶往江州治下五平县,多听,多看。钦此。”

狄公愣住了,他抬起头来,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也正不解地望着他。力士合上圣旨:“请阁老接旨。”

狄公赶忙道:“臣领旨谢恩。”

狄公抬起头来,望着元芳。李元芳点头:“不错,不错。可是,可是皇帝为什么要我们到五平来呢?”

狄公道:“当然是为了薛青麟。”

李元芳不解:“为了薛青麟?”

狄公点点头:“时至今日我才彻底明白,圣旨所说的‘多听多看’,指的就是平南侯薛青麟。”

李元芳明白了:“您是说圣上想对薛青麟下手?”

狄公道:“不是吗?否则,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派我们前来五平,而且,还要多听多看呢?”

李元芳点点头。狄公道:“恐怕皇帝早就有意要处置这个平南侯啊。”

李元芳不解地道:“可是大人,据说平南侯薛青麟是皇帝驾前的红人呀。”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很多时候,事实真相并不像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李元芳仿佛有些明白狄公的意思了:“大人,您的意思是说,这件案子当中另有蹊跷之处?”

狄公笑了笑:“元芳啊,你想一想,皇帝是一个何等雷厉风行之人,当年杀裴寂、处越王、灭李姓,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旨到人亡,再无拖延。可这一次呢,如果说她真的想要处置平南侯薛青麟,为何下旨如此谨慎,只用了‘多听多看’这四个字,而且,连平南侯的名字都未曾提及?还有,她又为何派遣我这样一个已经致仕的闲官来此查看,而不派朝中大员前来处置呢?”

李元芳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思忖了半晌苦笑道:“卑职有些糊涂了。”

狄公笑了:“我的意思是,皇帝如此审慎的态度,与她处理别的事情大相径庭,你没感到有些怪异吗?”

李元芳想着狄公的话,缓缓点了点头:“这么一说还真是的,如果皇帝想要处置薛青麟,直说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如此拐弯抹角呢?”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面大有文章!五平的水很浑呀,除了我们能够看到的,水下恐怕还隐藏着更多的变数。”

李元芳茫然,问道:“大人,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狄公摇摇头道:“目前,我不过是个致仕的闲官,无权干预州县政案。万一莽撞行事,打草惊蛇,被薛青麟这奸贼抓住把柄,不但你我难逃干系,恐怕还会坏了皇帝的大事。因此,在圣意未明之前,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李元芳慢慢地点了点头。

夜,平南侯府上,薛青麟和张义急急地走进正堂。堂内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见二人进来,赶忙迎上前去,叫了声“侯爷”。薛青麟急切地道:“怎么样,梁王有回信吗?”

管家点了点头,从身背的招文袋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来。薛青麟赶忙接过,撕去封皮,将信展开,飞快地看了一遍,突然一声惊叫:“是他!”

张义惊问:“侯爷,怎么了?”

薛青麟倒抽了一口凉气:“梁王在信中说,他前去探查姓狄的身份,却被皇帝臭骂了一顿。以他的推测,这个姓狄的老头儿,便是大名鼎鼎的狄仁杰!”

张义猛吃一惊:“什么,狄仁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狄仁杰?”

薛青麟缓缓吐了口气:“狄仁杰身为朝中老凤,一代名臣,以判案著称。真是奇哉怪也,他怎么会在五平呢?”

张义沉声道:“侯爷,事情不妙啊,锦娘的事恐怕要尽快解决!”

薛青麟道:“从今日姓狄的表现来看,他并不知锦娘的秘密,这就说明,他与锦娘并不是同路之人。而且,现在他不过是个归田致仕的闲官,想管事也无从管起。”

张义警告道:“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旦他发现锦娘身藏的秘密,咱们可就被动了。所以,此事一定要快!”

薛青麟咬牙切齿地道:“先小云,后锦娘,我要将这一干遗党余孽一网打尽!”

晨曦微露,五平县城一片宁静。忽然城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千牛卫飞马冲进城门,向县衙驰去。

县衙公堂上,鼓声阵阵,林永忠率合衙属役静静地等候着。千牛卫将军快步走入堂中。林永忠率衙属齐齐跪倒:“卑职五平县令林永忠恭迎将军!”

千牛卫将军道:“贵县请起。”

林永忠站起身来:“不知将军光临贵县,有何公干?”

千牛卫将军道:“贵县,钦差大臣、江南西道黜置大使、内史狄仁杰大人已到五平,请贵县立刻安排迎接!”

林永忠猛吃一惊:“什么,狄阁老来到五平了?”

千牛卫将军点点头:“正是。”

林永忠额头上登时冒出汗珠:“卑职立即安排!”

与此同时,狄公和李元芳飞奔着进入狄府后堂,狄春快步迎上前来,叫了声“老爷”。狄公脸现喜色:“狄春,你回来了。有什么消息?”

狄春道:“钦差现在正堂,请老爷与李将军迎旨。”狄公吃了一惊,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轻声道:“来得好快呀!”

堂上站着一位承旨力士和十几名千牛卫。狄公和李元芳快步走进堂内。

力士踏前一步,高声道:“狄仁杰、李元芳接旨!”

狄公、李元芳双双跪倒:“臣恭候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力士将圣旨打开,高声宣道:“旨诣狄怀英,尔志虑忠纯,清心秉正,前虽因年迈致仕,然朕思虑甚然,不能自已。今特旨复尔内史职,并着江南西道黜置使。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随朝供养,然英武神勇,屡建奇勋,朕思其功,明其志,实为栋梁之器也。今特旨仍以原职入朝,随佐狄公。钦此!”

狄公、李元芳颔首道:“臣领旨谢恩!”二人再叩首,起身。

力士将圣旨交到狄公手中,而后从身旁千牛卫的托盘中,拿起两份文牒递了过来:“阁老,这是御笔亲批,吏部转发您与李将军复职的官诰。”

狄公赶忙接过交与李元芳。力士又从托盘中双手擎起一道圣旨道:“狄阁老,江州刺史府衙下僚属、五平县衙下僚属及钦差卫队专属,现在五平县衙恭候。这份圣旨,皇帝亲嘱,由您当堂宣读。”

狄公、李元芳双膝跪倒,接过圣旨,高举过头:“万岁,万岁,万万岁!”

力士将狄公扶起来,轻声道:“还有一份密旨。”

狄公一愣:“哦?”力士从怀中掏出一个黄色封套递了过去:“不必跪迎,拆看即是。”

狄公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轻轻撕开封套,将信瓤取出,缓缓展开。李元芳赶忙退在一旁。狄公定睛向黄绢上望去,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平江立岭万千重,鸿雁南归发不同。

与卿一别候节气,愿邀仙府梦中游。

乾坤自有惊雷动,阴霾深处鬼神愁。

一代英良察忠骨,堪笑诸葛赞攸之。

狄公愣住了,徐徐抬起头来。力士道:“阁老,圣上严令臣等宣旨后立刻返回。咱家就此告辞。”

狄公道:“有劳了。元芳,代我送送力士。”

李元芳一伸手:“请。”二人及堂中千牛卫快步走了出去。

狄公对狄春道:“去将温大人请来。”狄春答应着快步走出门去。

狄公打开手中黄绢,又将武则天的诗看了一遍,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之色。李元芳快步走回大堂,笑道:“昨天夜里,我们还提到圣意未明,想不到今天圣旨就到了。”

狄公深吸一口气,纳闷道:“圣上的旨意中没有任何暗示,而这份密诏中又只写着一首诗。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

李元芳不解地问:“诗?”

狄公点了点头:“是啊。你看看。”

元芳赶忙道:“大人,这是密诏,卑职看不太妥当吧。”

狄公笑了:“无妨。”说着,将密旨递了过去。元芳接过看了一遍,抬起头道:“这诗中似乎只是抒发了对大人的思念之意,称赞大人是郭攸之那样志虑忠纯之士,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狄公点头:“我也是觉得奇怪呀。以我对皇帝的了解,她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写下这样一首诗的。这里面有什么名堂呢……”他静静地思索着,有顷,他双手重重一击,“元芳,把密旨给我!”

李元芳赶忙将密旨递了过来,狄公仔细地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笑容:“圣意已明,我们可以行动了!”

李元芳一愣:“哦,大人,您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狄公道:“这是一首藏头类的诗体,但圣上害怕藏头书写太过明显,因而将自己要说的话,嵌进了诗体当中,你来看。”说着,他边念边指着黄绢上的字道:

平江立岭万千重,鸿雁南归发不同。

与卿一别候节气,愿邀仙府梦中游。

乾坤自有惊雷动,阴霾深处鬼神愁。

一代英良察忠骨,堪笑诸葛赞攸之。

李元芳一声惊呼:“平南侯府有鬼,察之!”

狄公呵呵大笑。李元芳也舒心地笑了:“终于盼到了!”

脚步声响,温开奔进堂中:“阁老!”

狄公将手中的圣旨递了过去,温开一愣,赶忙接过,打开看了一遍,登时脸现喜色:“太好了!”

平南侯府正堂前,一双脚在飞快地走着。正堂门“砰”地打开了,薛青麟快步走进来,站在堂上的刺史府掌固快步迎上:“是平南侯薛侯爷吧?”

薛青麟点头:“正是。”

掌固道:“卑职江州刺史府文院掌固立琛。”

薛青麟问:“有什么事吗?”

掌固将手中的文牒双手递过去:“刺史府官牒,请侯爷前往五平县衙迎接钦差大臣。”

薛青麟一惊:“什、什么?钦差大臣,在五平?”

掌固道:“正是。”

薛青麟打开官牒看了一遍,抬起头道:“这位钦差大臣怎么来得如此突然?”

掌固道:“这个卑职也不知道。只是奉文曹大人之命行事。”

薛青麟点了点头:“回复文曹大人,本侯马上就到!”

县衙门前,钦差卫队衣甲鲜明,严密把守县衙大门,引得五平县百姓纷纷前来观看,大家低声议论着:“怎么回事呀,这衙役们怎么换了衣服了。”“笨蛋,什么衙役呀,这是京城来的御林军。”“听说咱们五平来了钦差大臣了。”“我的天,钦差大臣?这回小五平可抖起来了!”

县衙公堂内,气氛异常紧张,江州及五平衙口的僚属等待着,心里惴惴不安。林永忠轻声问身旁的一位江州属僚:“李大人,狄阁老怎么来得如此突兀啊?”

李大人看了看四周轻声道:“我们是昨夜知道的,可到现在也没有见到狄大人。听说狄阁老早已到了五平。”

林永忠一惊:“什么,在五平?”

李大人轻声道:“狄阁老当世名臣,常听旁人提起,他处事非常严厉,咱们可得做好准备啊!”林永忠缓缓点了点头。

狄府正堂上,狄公已经穿戴停当。狄春热泪盈眶道:“终于又看到您穿上这件三品银青袍服了!”

狄公笑了,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民间、庙堂均是一般,不在乎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乎的是为官者这颗心啊!”狄春点点头。

与此同时,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也装束完毕。他重铠加身、纱笼冠顶、战袍重披,剑悬腰间,英姿勃勃地站在房中。如燕望着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爱意:“这才像李元芳。”

元芳笑了:“难道我穿平民的衣服就不像?”

如燕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不管你是平民,还是大将军,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李乖乖。”

元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乖乖?”

如燕笑道:“这是我给你起的名字。怎么样,好听吧?”

李元芳笑道:“像我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人,竟得到这么美丽的名字,亏你想得出。”

如燕给了他一拳:“快说好听。”

李元芳道:“好,好,好听,行了吧。”

如燕笑了起来。

张环、李朗、齐虎、潘越、沈韬、肖豹及一众千牛卫全部换上了戎装,站在院中静静地等候着。堂门打开,狄公、李元芳和温开快步走出来。狄公道:“去县衙!”

县衙门前已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忽然远处一声高喝:“钦差大人到!”百姓们纷纷闪开,让出了中间的大路。狄公一行飞马而至。大门前的钦差卫队齐齐跪倒:“叩见钦差大人!”狄公等人翻身下马,快步向县衙内走去。

围观的百姓中一人忽然喊道:“哎,那不是狄先生吗?”此人正是客栈中的那个店小二。狄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微笑道:“小二哥,你好啊。”

店小二登时惊呆了:“狄、狄先生,真的是您!”

狄公笑道:“是呀,过几天赋闲下来,我再去吊上一条‘鱼精’,请你烹来尝鲜,啊。”

店小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猛地,他跳起身喊道:“大家磕头啊!”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齐齐跪倒:“草民叩见钦差大人!”

狄公笑道:“起来,快起来!”

公堂上,所有官员探头向衙外望去。脚步声响起,刺史温开快步奔了进来:“狄阁老已在门外,大家准备迎接。”话音未落,外面的钦差卫队发出暴雷也似高喝:“钦差大人驾到!”

温开率堂内三衙官属全体官员整顿衣衫,双膝跪倒:“恭迎钦差大人!”

狄公快步走进县衙,李元芳手托圣旨紧紧相随,二人来到公堂之上。温开高声道:“臣江州刺史温开,率州、县衙属,躬请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狄公拱手过头:“圣躬安!众位大人免礼,平身!”

温开率众僚叩谢后,站起身来。林永忠抬起头,恰巧狄公转过身来向公案走去,他猛吃一惊,竟然脱口喊道:“狄先生!”

温开赶忙提醒他:“林县令,不可造次!”

林永忠赶忙躬身谢道:“卑职无礼,钦差大人恕罪!”

狄公微笑道:“本阁在五平赋闲,多亏林县令关照。”

林永忠赶忙道:“卑职惭愧。”

狄公缓缓坐于公案之后,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众僚。忽然堂外传来一声高喝:“平南侯到!”

狄公抬头望去,只见平南侯薛青麟快步走上公堂,一撩袍襟,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却看到了上座的狄公,登时惊得目瞪口呆:“你……”

狄公笑了笑:“怎么,薛侯爷,不认识了?昨天我们还见过面啊。”

薛青麟浑身一抖,冷汗登时从额头渗出,他赶忙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薛青麟不知大人驾幸五平,接驾来迟,望乞恕、恕罪!”

狄公微笑道:“平南侯请起!”

薛青麟缓缓站起身来,震得魂不守舍,脑子一片混沌,竟傻愣愣地站在公堂中央,忘记应该退到一旁。狄公的目光望向身旁的李元芳,李元芳露出一丝冷笑。温开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薛侯爷,如此公然立于堂上太失礼了,还不一旁站下!”

薛青麟猛醒过来,赶忙躬身道:“青麟无礼,大人恕罪!”

狄公笑了笑:“薛侯罢了。”薛青麟赶忙退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狄公一伸手指向身旁的李元芳:“这位是圣旨亲点随佐本阁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众位见过!”

薛青麟又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众官躬身道:“大将军!”

元芳点了点头:“众位大人免礼!”

狄公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大将军,宣旨!”

李元芳高声喝道:“江州刺史府衙、五平县衙下僚众、平南侯薛青麟,恭迎圣谕!”

堂内众官在温开、薛青麟的导引下,齐齐跪倒高呼:“臣恭候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元芳将圣旨双手捧起,狄公接过,缓缓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圣王治世赖有贤臣,周、召以降,有晏婴、百里奚、孙叔敖之属;汉有萧何、曹参往续。臣举则君正,天下治焉。朕思朝中,忧州县,道府吏治有所不谙,下衬条条无从得悉,乃至民生何若,闭塞于耳也。江南西道者,堪承国脉,位尤重焉,朕殊重之。因特擢内史狄仁杰为江南西道黜置大使,提调江州一切军政要务。代朕巡狩,体察民情,整饬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钦此!’”

众官齐声道:“万岁,万岁,万万岁!”狄公收起圣旨交与李元芳。众官再叩首,起身。

狄公缓缓坐于公案之后,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群僚:“诸位,本阁此次蒙圣恩,提点江南西道黜置使,乃为民生、吏治之事,为圣躬不安。”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薛青麟,“本阁久居五平,所见者,所听者,均是平南侯府不检自律,横凶霸道……”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

狄公接着道:“前任县令黄文越无为影从,直成沆瀣之势,乃至百姓凄苦,境况堪忧。林县令,本阁言之不差吧?”

林永忠越步出班,躬身道:“大人深入民间,对五平之事早已了如指掌。大人所言极是,五平百姓苦于平南侯府迫害已非一日。”

薛青麟脸如土色,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狄公徐徐点了点头道:“薛青麟,你身为朝廷四品勋爵,对此有何说法?”

薛青麟出班道:“大人,侯府之内确实有些不法之徒,打着平南侯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可如果说五平百姓因此而境遇凄苦,恐怕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狄公一声冷笑:“言过其实?侯府恶奴杜二,将民女锦娘逼得走投无路,跳江自尽,这是言过其实?”薛青麟惊恐地抬起头来。

狄公继续道:“还是这个杜二率你府中恶奴公然闯入县衙公堂,打死告状的老汉吴四,这也是言过其实?”

薛青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江州官吏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声:“在公堂上擅杀人命,这、这还了得!”“这是明摆的践踏律法!”

薛青麟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大人……”

狄公冷冷地道:“仍然是你平南侯府的管家杜二,强凶霸道,恣意使气,无故搅扰街市,冲入饭店殴打正在用膳的林永忠县令,这也是言过其实吗?”

下站众官气愤地道:“一个小小的奴才竟敢殴打朝廷七品县令,这五平还是不是王化之下!”“薛侯爷,侯府作恶竟到如此地步,公恐难辞其咎吧!”“不错,今日堂上当着黜置使大人,请侯爷给江州官吏一个说法吧。”

薛青麟一见犯了众怒,登时慌乱起来,赶忙拱手道:“众位大人,众位大人,那个恶奴杜二,已被正法。”

狄公冷笑一声:“杜二正法,那薛侯爷你呢?”

薛青麟一惊抬起头来。狄公道:“你率恶奴手持钢刀,公然击破县衙大门,杀上公堂,这也是言过其实吗?”

轰的一声,下站众僚炸了窝。“大人,这是公然造反呀!”“林县令,为何不塘报刺史大人!”“钦差大人,平南侯府如此劣迹斑斑,请大人具折进京,替江州主持公道!”众官由说变喊,由喊变叫,群情异常激愤。

薛青麟惊恐万状,如芒刺在背,对狄公连连作揖:“大人,大人,小侯处事欠妥,上次已就此事向林县令赔罪,求大人宽恕则个。”

狄公摆了摆手,众官的声音渐渐平息。薛青麟伸手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惶惧地望着四周,只见众官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在看着他。

狄公轻轻哼了一声:“薛青麟,今日你平南侯府的恶行,暴于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有何话说?”

薛青麟道:“是,是,大人说得是,小侯定当整顿侯府,小心行事。”

狄公发出一阵冷笑:“整顿侯府?就不劳薛侯大驾了。林县令!”

林永忠踏上一步:“卑职在!”

狄公道:“自即日起,废除平南侯府在五平的一切特权,侯府占地者要还地于民;侵物者,还物到人;冤讼者严加审理,务使五平归治承平!”

林永忠道:“是!”

薛青麟冷冷地道:“大人,本侯可是有圣上赐下的敕书,许薛某在五平的三项特进之权。大人虽代天巡牧,恐怕也无权夺旨吧?”

狄公一声冷笑:“记得昨日在你府中,你曾要本阁自重身份。今日,这句话便还在了你的身上。本阁有‘便宜行事’圣旨在此,不要说夺了你的特敕,就是砍下你的脑袋,也是在情在理!不服的话尽管具折进京,看看圣上会怎样答复!”

薛青麟气往上冲,脖子一挺道:“本侯可是有大功于圣上!”

狄公冷笑一声:“说得好!你不妨把这句话写进奏折之中,或由本阁代转圣上也可以。薛青麟,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将本阁派至五平!”

薛青麟暗吃一惊,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威风不再。狄公道:“实话告诉你,不要说你一个小小的四品侯,就是亲王元宿,狄某也绝不姑息!自即日起,立刻交出侯府所有田契,及商戎账目,以供钦差专属查察。如敢违抗,那就不是夺你特敕了,那将是灭顶之灾!”

薛青麟连退两步,身体开始发抖。狄公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本阁的话,你听到了吗?”

薛青麟气焰全消;他被彻底击垮了,“扑通”跪倒在地,叩下头去:“谨遵钧命!”

林永忠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狄公道:“林县令,照此执行,不得有误!”

林永忠高声答道:“是!卑职即刻办理!”说罢,转身奔出公堂。

狄公冷冷地看了薛青麟一眼道:“起来,一旁站下!”薛青麟垂头丧气地站起来,退立一旁。

狄公道:“温大人。”

温开越步出班:“卑职在!”

狄公道:“为何不见江州长史冯万春呀?”

薛青麟猛吃一惊,抬起头来。温开微笑道:“回大人,冯万春私离汛地,不知其踪。听说好像是在五平。”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青麟,薛青麟赶忙低下头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重重哼了一声:“江州长史,位在四品,竟私自离任,真是岂有此理!温大人,你即命僚属多方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着,他的目光望向薛青麟,只见薛青麟的身体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五平县城门旁,贴着一张巨大的安民告示,众百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一人道:“哎,这告示上说的是真的?”后面有人喊道:“上面说的什么呀?”那人转过头来冲外面的人喊道:“告示上说,凡从前被平南侯府掠夺过财产、田地或者人口的,凡是曾被侯府以冤狱迫害过的五平百姓,立即前往县衙造册,待勘察之后,退还财物,平反冤案!”

人群高兴得奔走相告:“咱们五平终于盼着一位青天大老爷呀!”“受了平南侯府多少气,今天总算是有地方出了!”“黄文越那个王八蛋跟平南侯蛇鼠一窝,没少祸害咱们老百姓!你们说,五平人谁家跟侯府没有过冤屈!”“弟兄们,走啊,到衙门告状去!”

人群轰的一声向县衙的方向奔去。县衙门前摆着长长的一溜儿桌案,数十名县衙僚属坐在桌案后连记带画。桌前排起了长龙,数百名五平百姓排队鸣冤,远处还不断有人朝这边赶来。县令林永忠在县丞的陪同下走出衙外,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县丞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咱五平人能有扳倒平南侯的一天。大人,您真是了不起!”

林永忠道:“那是遇到了狄阁老啊。”

县丞点了点头。突然百姓中有人喊道:“哎,那就是咱五平的新任县令林大人呀!”

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林永忠,林永忠一愣。忽听有人喊道:“弟兄们,咱们跪下,谢谢青天大老爷替咱们申冤!”霎时间,数百名百姓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林永忠的眼睛湿润了,他快步走出衙门喊道:“起来,大家请起来!”百姓们站起身来。林永忠拱手道:“乡亲们,我林永忠在此保证,今后五平绝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如若食言,人神共弃!”

狄府花园里,狄公、李元芳边走边说着。李元芳道:“大人,今日您在公堂之上敲山震虎,直接说出了冯万春之事,我想薛青麟定会有所举动。”

狄公点点头:“是啊。我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元芳啊,今夜你恐怕还要辛苦一趟。”

李元芳道:“卑职想来,今天夜里平南侯府定会非常热闹。大人,我总有一种预感,不知道对不对。”

狄公道:“你说。”

李元芳道:“我总觉得,那个杀死黄文越、葛斌的凶手就是平南侯薛青麟。从船上找到的衣物,到薛青麟的种种表现,这个判断都令我感觉到是最合理的。”

狄公抬起头来:“哦?为什么?”

李元芳道:“您想一想,张吴二人是直接从侯府前往埠头,除了薛青麟还有谁会知道这二人深夜离开?还有就是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圆领袍,那本就是薛青麟之物。”

狄公道:“那,动机呢?薛青麟与张、吴、葛、黄是磕头的兄弟,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把兄弟?”

李元芳道:“卑职以为,这内中必然另有隐情。”

狄公沉吟道:“刚刚你提到那件圆领袍。元芳,你想一想,从江州馆驿,到五平县城,这个神秘的黑斗篷作案后,没有在现场留下过任何线索。可为什么这一次,他出现了如此巨大的疏漏,竟将自己身穿的袍服落在船上?还有,这个刺客每次行凶都是将一件宽大的黑色套头斗篷披在外面,那么,他又有什么必要将自己里面穿的袍服脱掉呢?”

李元芳点点头:“有道理。”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芳啊,此案恐怕是另有蹊跷之处啊!我看,还是待你今晚二探侯府之后,咱们再作判断吧。”

李元芳点点头。身后,温开快步走了过来,叫声“阁老”。狄公微笑道:“温开,怎么样?”

温开笑道:“现在的薛青麟乖得就像只小猫。刚才专属的人来报,他已将所有的田契和账目都交到了衙门。”

狄公哼了一声:“这等鱼肉百姓的恶贼,若不是考虑到本案还有些情形需着落在他的身上,本阁今日便要将其绳之以法。”

“叔父!”身后传来如燕的叫声。狄公三人转过身去。如燕飞跑而来,脸色异常惊慌,轻声道:“锦娘不见了!”

狄公猛吃一惊:“什么?”

如燕道:“我找遍她的房中和府里都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狄公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吟半晌道:“如燕,你仔细想一想,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如燕静静地思索着。猛地,她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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