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在西土墓园留下来,证明我确实具有超强的心理承受力和坚强的意志。想当初我入伍当兵时,经过三个月的魔鬼训练后,部队首长能将我派往特种兵部队,也就是看中了我的这种品质,尽管报社不承认我的这段经历,将我作普通记者看待,可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是普通记者能做到的吗?

现在,我和叶子坐在堂屋里。杨胡子带着另外的人去墓地了,周妈也去了西河镇买菜,整个小楼和院子里显得异常空旷。

叶子说,我给你介绍一下保管室的工作吧。我便起身跟着她进了堂屋侧面的小屋子。她指着木架上的两个瓷罐和一个木盒对我说,这是三个人的骨灰,丧家存放在这里好几天了,因为下葬还得择日期,这个你懂吗?我只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突然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想看看人的骨灰吗?没等我回答,她已揭开了一个瓷罐的盖子,我只得将脸凑了过去,看见了一罐各种形状的灰白色骨头。她说,不能去碰这些东西,都是酥的,一碰就散了。我继续点头,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怎么也不会去碰这些骨头。她又翻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对我说,你看,这里都有死者家属的登记,他们来领取骨灰下葬时,也要家属在这里签字才行。说完后她又转过身,指着半屋子的丧葬用品说,这些香蜡纸钱、火炮和招魂幡等,价格表贴在墙上的,有人买,你照价销售就行了。

介绍了保管室的工作,我和叶子又回到堂屋坐下。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整个院子和院门,那只黑猫正在阶沿下仰着肚子晒太阳。叶子望了一眼院门说,如果有人来买墓地,就得带着他们去挑选。这里的墓地分前山和后山两大片。你要将这些都慢慢熟悉起来。

尽管叶子例行公事似的说着话,但她的声音很好听,眼睛也水灵。尤其是她揭开骨灰罐让我看时,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香气。罐子里不会有这种气味,我想那香是从她的衣袖里飘出来的。我的眼前浮现出昨夜阁楼里那个穿着猩红睡衣的女子,而眼前的叶子,已是一个山野之地的邻家妹子装扮。这两种形象搅和在一起让我神思恍惚,并且,每当我抬头看她时,心里就发跳,天哪,我可能是爱上她了。

我问道,你来这里多久了?她说一年多了。家住那里?山里面,离这里有100多里。她说山里很穷,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她也出来,可工作不好找。在这里管吃管住,每月还有800元工资,不错了。我说在这里你不害怕吗?她看了我一眼说,害怕?怕什么,怕死人,怕鬼……她一边说一边便“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很灵动很青春,我感到一种生动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是的,我爱上她了。尽管她可能是一个高贵女子死后附魂在一个乡野女子身上(天哪,我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呢),但这正是她的神奇所在。说实话,在报社有女记者向我示过好,可是我对平平常常的人和事都不感兴趣,包括爱情。

我的目光在叶子的脸上停留得越来越久,她似乎有所察觉,便垂下眼说,你因女朋友死了就想去当和尚,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她这话是肯定我还是在提醒我不要见异思迁。隔了一会儿,她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我说,很短,我是在她去世那一刻爱上她的。说完这话,我看见有惊讶的光在叶子眼中闪了一下,她说,这样看来,你和她有点像人鬼恋了。我“嗯”了一声,感觉她这话是在试探我是否能真的爱上她,我便表白说,爱情可以跨越生死。

说完这话,我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叶子却没有应答。静默了几分钟后,她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困了,想上楼去睡一会儿。如果有人来办事,你就上楼来叫我。

只有这样了。杨胡子就说过,叶子这女子晚上不睡觉,白天又睡不醒,看来,这已是她的习惯了。

叶子上楼去以后,堂屋里显得更空旷了些。有香火气从堂屋上方的香钵里飘出来,空气里有肃穆的氛围。突然,我望见了有两个人在院门口出现,是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并不跨进院门来,只是在门口向里观望,那农妇还弯下腰去,向小孩指点着院内的这幢房子,好像在说着什么。我立即走了出去,想问问他们是否要买墓地。可是,我刚走到院子里时,这母子俩便转身走了。我快步追到院门口,抬眼一望时已空无人影。院门外是一道长长的石梯,我来这里时数过,一共144级。石梯下面是一大片长着野草的空地,是供前来下葬或办事的人停车用的。无论如何,那母子俩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在这里消失。我呆站在院门口,感到自己已在一大片非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地方深深陷入。

不知怎的,我竟一直木然地站在院门口,好像动弹不得似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杨胡子从石阶上一梯一梯地上来了。我说,你回来了,他用吊着胡子的下巴对我点了点头,然后骂骂咧咧地说,坟地里又有一块墓碑断成了两截。他妈的,不知是有人搞破坏,还是石匠提供的石料太差,我们只得新做一块墓碑换上了,不然家属来扫墓时看见,咱管理处没法交代。

杨胡子说完这些话,然后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我便把刚才出现在这院门口的事对他讲了一通。杨胡子大惊,我来这里后还没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不过,他到底是老守墓人了,走过院子后他已经镇定下来。他回头对走在他身后的我说,没什么,他们也许是贴着侧面的围墙根走了。住在这附近的人,有时会来这里走走看看。

不一会儿,去西河镇买菜的周妈也回来了。她身体太胖,走得满头大汗,连背上的衣服也湿了。看看太阳已当顶,她顾不上休息立即做午饭。饭刚做好,哑巴和冯诗人也从墓地回来,杨胡子便问,后山的情况怎么样?冯诗人用很低的嗓音说,一切正常。周妈已到了院子里,仰头向楼上叫,叶子,吃饭了。叶子便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时还用手遮了遮额头,说这太阳太刺眼了。

午饭是三样菜,笋片炒肉、煮青菜和红烧猪血。我在饭桌上发现,我和周妈、杨胡子喜欢吃前两样菜,而叶子、哑巴和冯诗人却只吃猪血。他们一边吃着这紫红色的块状物一边说味道真好,连貌似斯文的叶子,动起筷子来也有点争抢的感觉。这顿饭让我越吃越惶然,因为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那些故事当然都是编造的,而我看见的这一幕,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

饭后,杨胡子对我说,下午晚点,等太阳不那么毒了,让叶子带你去坟地转转,你也该熟悉这里的事了。以后没人来办事,你也要常去坟地察看。

对杨胡子的安排,我十分不愿意接受。可是我只能傻傻地点头。我必须将自己装成个木偶,这样我也许安全些。

这天太阳偏西时,我和叶子已经在坟地里走得没精打采。在无尽的坟丛中穿越久了,人心里的恐惧也变得越来越麻木。我甚至能坐在地上,背靠着墓碑抽烟。叶子也坐在地上,手拿一根树枝在沙土上划着,像是写字,又像是画画。

我说,那个冯诗人,听口音像是山西那边的,和咱这西南地区隔几千里吧,怎么会到这里来守墓?

叶子便用树枝在地上写“山西”两个字,然后抬头说,是的,他是山西农村里的人,二十多岁时去深圳一家工厂里打工,后来还做了技术员。他和厂里的一个打工妹恋爱上了,这妹子便是这附近山里的人。他们眼看快结婚了,这妹子在一个下雨天突遇车祸,被一辆大卡车撞死了。她家里的人将她的骨灰带回来葬在了这里,冯诗人也跟了过来,成天坐在坟头发呆。一天夜里,他在坟前吃了安眠药自杀,可也许是药量不够吧,他在早晨又活了过来。杨胡子在坟地里发现他后,便说服他放弃了死的念头,在这里做了守墓人。

这个合情合理的叙述让我略感意外。我又问,他真会写诗么?

叶子又用树枝机械地在地上写出个“诗”字,然后说,是的,他以前一边打工一边写诗,在一家文学刊物和《南方都市报》上都发表过,被称为打工诗人。现在,他有时还写诗,我看过一首,是写给他坟里的未婚妻的。

说到这里,叶子望了我一眼说,他和你一样,都是痴情的男人。

我的心里动了一下,感觉到叶子的眼睛和声音里有对我的好感和赞许。只是,我立即意识到此刻正在进行侦察工作,至少暂时不能受儿女情长的干扰。

于是,我又装得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哑巴是从哪里跑来的?杨胡子还真会用童工啊。

叶子又在地上写出“哑巴”两个字,然后说,不算用童工,哑巴已16岁了。这孩子身世不明,乞讨流浪到西河镇。杨胡子可怜他,收下他在这里做事。你没看见这孩子已经长好了,以前他瘦得像猴子一样。

叶子的叙述让这里的鬼魅迷局烟消云散,包括她自己,也自称是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妹子。这个结局让我十分地不满意,尽管我并不是存心出来找鬼的人。我不禁脱口说道,可是,这里的一切总是让我觉得蹊跷,还有些恐怖。

叶子顿时显得有些紧张,手里的树枝也不再从容地在地上写字了。她说,你是说杨胡子和周妈这两个人吧。是的,是有些蹊跷和恐怖。就说后山的坟地吧,都是冯诗人和哑巴去巡察,杨胡子从来不去。原因是后山有几座小孩的坟,杨胡子说算命先生给他讲过,他这辈子要遭难的话,就会遭到小鬼身上。你说他怕小鬼也罢了,平时他见到小孩也会害怕,天真活泼的小孩,有什么可怕的。民间有种说法是,小孩的阳气最旺,可以看见鬼和驱鬼,你说这杨胡子他怕什么呢?杨胡子62岁了,据说在这守了20多年的墓,这期间有好几个年老的守墓人相继去世,谁敢肯定他不是去世人中的一个呢?

叶子的话让我毛骨悚然,背后靠着的墓碑也仿佛有些摇晃。可是,她讲这些事时却自然得很,嘴角还一直有浅浅的笑。她又说,周妈这个人也很蹊跷,虽说她就是这附近村里的人,丈夫死了后来这里做事,应该也是迫于生计的选择。可是她成天乐呵呵的,世上哪有这样无忧无虑的人。更蹊跷的是,有一次她去西河镇买菜,不到半小时就提着很多菜回来。去西河镇一个来回,我都要走两个小时,你说她怎么会在半小时就买回菜来了。那一次是我看见她出门又在院门口遇见她回来的,我发现她接下来几天看见我就显得很不自然。

叶子的讲述将我搞糊涂了,这样看来,在这里只有冯诗人、哑巴和她自己是来路清楚的,而杨胡子和周妈却很诡异。这和我对这里的判断刚好相反。我抬眼望着叶子,她的眼睛亮亮的,身上有世间女子生动的生命气息,如果不是我在夜半的阁楼里望见过她的另一面,我真要相信了她此刻说的话。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地间的一切,都是互为正反的,上和下,左和右,人和鬼,怎样判断要看你本身站在什么位置。

我突然想做一个试验,一个在前沿阵地上的火力侦察,便问叶子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正常吗?

叶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不正常。若正常的话你就不会留在这里守墓了。

这是我希望听到的回答。因为如果她说我正常的话,那我也就和她一样了,那是很可怕的事。

不过,我也不能让她对我的选择产生怀疑,于是便说我做守墓人对常人而言不正常,但我以这种方式怀念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信守爱情的必然。

一番话,竟让叶子的眼里湿湿的。我放心了,不管正不正常,她不会戒备我了。

暮色起了,我和叶子在坟丛中往回走,叶子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拉住了她的手。这手是温热的,让我有触电的感觉。接下来,她没有抽回手去,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无边的坟地里。我感到已落山的夕阳又升了起来,照着我和叶子在这不可思议的地方牵手徜徉。我想如果就这样牵着她走回省城去,全报社的人以至全城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我,大许,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的女友更是一个常人莫及的充满魅力的女子。

吃晚饭时,我的目光老是在周妈和杨胡子身上转,想从中发现不正常的东西。尽管在理性上我认为对叶子的话只能反着听,但人实际上又是一个容易受到支配的动物,所谓意识的独立性并没有人自认为的那样强大。

这天晚上,我的楼顶上没有一点动静,叶子好像是睡着了,没有再作梳头描眉那些事。半夜时,下起了一场夜雨,我还是忍不住想上阁楼去看看。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一股冷风让我打了一个寒噤。突然,楼下的电话响了。这里仅有的一部电话在楼下堂屋里,这夜半三更的,谁会来电话呢?那一阵阵电话声在黑暗的寂静里响得让人心惊。这时我前面的房门开了,杨胡子走了出来,看见我便说,哦,你已经起来了,那你下楼去接电话吧。说完后,他也没对这夜半电话表示任何疑问,便退回去关上房门了。

我只得下楼去接电话,在楼梯上每走

一步,那电话铃声就像要绷断我的神经似的。

我病倒了,浑身无力,发烧,头痛得像要裂开似的。早晨听见周妈在楼下叫我吃饭,我还想硬撑着下楼去。起床后摇摇晃晃地还没走到门后,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楼板也在往下沉,像飞机要坠机的感觉一样。我跌倒在地板上,只有喘气的份。

叶子来看过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听见楼下有人叫她,便匆匆下楼去了。杨胡子来看我时,叫我脱掉上衣,看了我的前胸又看后背,还用手指关节在我背上敲了敲。然后,他翻看我的眼皮,先往上翻,又往下抚,那手法有点像是给死人整容。而有气无力的我,只能任他摆布。整个过程,杨胡子除了在喉咙里“唔唔”几声外,什么也没说,然后就下楼去了。

经杨胡子这样一折腾,我病得更重了。一会儿发热,浑身冒汗;一会儿发冷,盖上棉被还冷得发颤。这时,我听见楼下有人声喧哗,还有锄头、铁镐碰撞的声音。显然,这是杨胡子叫了人来去坟地里挖墓坑。这墓坑为谁而挖呢?我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阴险狠毒的杨胡子,我算败在你的手里了。只是,不知道叶子参与此事没有。不过想来他参与此事的可能性较大,如果她也喜欢我的话,这样做正好让我成为她的同类。

我此刻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出门时将手机留在了报社办公室的抽屉里。当时想,要伪装成去寺庙当和尚,继而留在墓地,带着手机容易让人生疑。尽管我知道出门在外手机的重要性,但这就像特种兵深入敌方时,有时连防身的手枪也不能带一样,这才叫英雄虎胆。

然而,我现在后悔了。如果带着手机,我此刻可以向报社求援。这样,在他们将我丢进墓坑之前,报社的车就赶到了。也许报社会同时通知警方,这样,和采访车同时赶到的还有呼啸的警车。杨胡子束手就擒,而参与此事的叶子可以由我将她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并且由于爱情的原因而免予起诉。

我的思维在昏昏沉沉中漂浮。当然,我还是清楚我的病与昨夜的电话有关。在夜半的冷风冷雨中,楼下堂屋里的电话响了,这便是将我引向末路的开始。我却没意识到这点,尽管害怕,还是硬着头皮下楼去了。我拿起电话时先是听到一阵电流的噪声,我大声地“喂喂”了几声后,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是那天坐车去西河镇的那位大哥吧,我就是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女人,还记得我吗?我叫紫花……我“叭”的一声压断了电话,跑出堂屋时浑身发抖,我这一生就没有这样仓皇惊恐过,上楼时跑错了方向,返身回来时才找见了楼梯口。

不管科学怎样发展,难以解释的鬼魅缠人之事,还是在民间绵绵不绝。我要死了,死在这不明不白之中,我心不甘呀。

我躺在床上,慢慢睡去,或者是昏迷过去。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啊啊”地怪叫。睁开眼,看见哑巴正站在我的床前,他拿着一枝小黄花往我面前凑,还比划着让我用鼻子去闻这花。我抬手挡开他,有气无力地吼道,哑巴,你要干什么?

这时,叶子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她说哑巴是好意,摘了花来看你。这是他在电视上看见的情景,看病人都这样,哑巴就跟着学了。我这才想起堂屋是放着一台电视机的,可一直没开过,说是已坏了半个月了,正等着人来维修。

我心里一阵放松,想对哑巴做个谢谢的手势,可是我不会比,便竖起大拇指对他晃了晃。哑巴便歪着头笑了。

叶子端来了一碗乌黑的药水让我喝,说这是杨胡子去山坡上采的中草药,你这是寒邪攻心,喝了这碗药包好。

我将嘴凑向碗口,一股难闻的气味直窜鼻孔。我推开碗说,我不喝。

叶子说,哟,你想死呀?想去见你那个从飞机上掉下来的女朋友是不是?说到这里,叶子仿佛来了兴趣,又问道,你那个女朋友,长得啥模样?

我说,像你。

她又“哟”了一声说,你别乱说话,我可不是鬼呀。来,把这药喝了吧,周妈用细火给你熬出来的,这里面没有毒药,你要不信,我先喝一口给你看。

叶子一边说一边说将嘴凑近碗边,我急忙拦住她说,我喝,我喝。说实话,我本就是一个视死如归的汉子,怎么可能在她的面前显得贪生怕死呢。

这药的味道很怪,苦、涩、麻之中,又夹杂着一点薄荷的香气。不管怎样,这乌黑的水已经下肚,我只有听天由命了。我说,山坡上的坟坑已经挖好了吧?

叶子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听见的。

叶子说,你的耳朵还真管事。寄放在这里的一罐骨灰明天要下葬,今天得先把坑挖好,再砌上砖,让家属明天来一看就满意。

这一下,我心里不单是轻松,简直是喜悦了。看来,做过特种兵的人总能绝处逢生。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半夜打电话来的鬼魂,还不是真心要勾我的魂去。

叶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突然问道,昨天半夜电话响,你去接的吧,谁打来的?

我说,是打错了的电话,那人找殡仪馆,却打到我们墓园来了。

我之所以没说实情,是考虑到叶子和紫花似乎有什么关系,我得留下一手,以便以后慢慢观察。

傍晚时,我感到身体已轻松了许多。喝了一碗稀饭,心里也有劲了。当叶子来我的房里收碗时,我便说,在床上躺了一天,很无聊的,你那里有什么书,找一本给我看看。叶子便说,你要看什么书?我顿了一下,听她这口气,好像她什么书都有似的。我便带点恶作剧似的说,《聊斋志异》,有吗?没想到她一点头说道,有,我这就去给你拿。

叶子很快拿来了书,并将板凳搬到我的床前坐下,翻了翻书说,我读给你听,好吗?我也想看看了,这样一举两得,小时候,我爸就给我读过这书里的故事,我听得简直入迷。

我在床头往上挪了挪,调整好身体后说,你读吧,我这样听书,可真是享受了。

叶子翻开书看了看说,我给你读《红玉》这一篇怎么样?我说随便。她便专心地读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忍不住打断了她。有白话文的译文吗?我说文言听来很费力的。她笑了一下,好像在轻视我的文化水平。这没办法,文言这老古董,我在学校时就真没学好过。她将书向后翻了翻,宽宥大量地说,好,我现在读白话文。

这真是一个好听的故事。

读完这篇故事,叶子站起来伸了伸腰,我看见她的身材很窈窕,头向后仰的时候,长发便摇曳不已。我说,这故事里的狐狸精很迷人,不只书生喜欢,我也喜欢的。她便看着我说,你这是叶公好龙吧?真要有一个狐狸精,你敢娶她为妻吗?

我说,怎么不敢?我差点脱口说出咱当过特种兵的人,在各方面都只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但我将这话忍在了肚子里,我的这段经历和现在的记者职业都是万万不可暴露的。我现在只是一个因女友坠机而万念俱灰待在这里的普通男人。当然,我敢娶狐狸精,这也不是假话。

这天夜里,关灯睡觉以后,我的耳边老是响着叶子的读书声。那声音流利而抑扬顿挫,并且在开始读文言部分时也一点儿不费力,这像是一个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女子吗?显然,她自述的身份一点儿经不起推敲,并且,她还有带花边的猩红色睡衣,还描眉、打磨指甲,让人怎么看也是一个有知识很时尚的现代都市女性。只是,她的描眉磨指甲发生在半夜时分,这不能不让我作出这样一个设想,即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可能重叠在一起,而在坟地这种特殊的地方显现出来。

我在黑暗中将手伸向枕边。摸到了她留在这里的那本书,正想着坐起来开灯再读一读,突然,有低低的哭声在暗黑中飘来。

我坐了起来,仔细辨别着哭声的方向,好像是从我的门外传进来的。谁在我的门外?

我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没错,哭声是在门外,是一个男人的嗓音,很低,断断续续的。我将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有冷风灌进来。我转身回到床边穿上外套,然后走过去将房门完全打开,外面没有人影,哭声更清晰了,是从另一间屋里传出来的。那是冯诗人的房间,我走过去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哭声停了,有拖鞋走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门开了。

冯诗人的房门和我那屋里的格局差不多。我进门后注意到靠墙的条桌上立有一个相框,像框里是一个笑吟吟的女子。冯诗人跟在我的身后说,有什么事吗?我转身看着他说,听见你在哭,是出什么事了?他那疲惫而哭过的脸上立即露出歉意。打扰你了,他说,我实在忍不住。晚饭后我又去了坟地看她,还没走到她的坟前,突然看见她已经站在那里了。她穿着白衬衣,着一条带背带的蓝色工装裤。她看见了我,还向我招手。可是我走过去,却只见一堆坟土了。我想,我还是应该死,她一个人在坟里太孤单了。

冯诗人一边说,一边双腿发软地坐在床沿,埋头又呜咽起来。他的头发已长得盖住了衣领,胡子茬在嘴唇和下巴一带形成黑糊糊的一片。

我安慰他说,你别太难过,能在这里陪着她,她已经很满足了,一般人做不到这样痴情的。

他抬起头来,像无助的孩子似的问道,她真的满足了吗?

我肯定地点头。这时,他突然转脸望着敞开的房门外,惊喜地说,你快走吧,她来这里了,我看见她在门外闪了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因为我实在不能再打扰他。让他在幻觉中和她相聚,这没有什么不好。

我再次关灯睡觉。屋子里有谈谈的香气,是哑巴送来的那支小黄花发出的。我将它插在一个盛水的瓶子里以后,香气就一阵阵出来了。花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折断了以后也可以复活。我再次突然醒来,已过夜半,我听见了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很低,很模糊,就像我前夜在堂屋里听见存放骨灰的屋子里发出的絮语声一样。我忍不住再次走出门去,听见那低语声是从冯诗的房里发出来的。我想努力分辨这语音中有没有女人的声音,但混沌的絮语让我无法分辨。我走过去,将耳朵贴在冯诗人的房门上,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我无比惊骇地后退一步,赶紧回到了我的房中,不然的话,那女子开门出来就会和我迎面相遇。在这之前,我将冯诗人说的话理解为幻觉,而刚才听见的声音,证明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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