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戴着浅茶色太阳镜,去了TOMAHAWK超市。不过,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二年,我早已不是中学时代的样子,就算被枣田看到,也未必认得出来是我。

TOMAHAWK是个相当大的超市,货品应有尽有。音响卖场上,音响器材在阶梯型装饰架上依次排开,各自播放着不同歌手的歌,吵得要命。每层架子上还放有忽明忽暗的小彩灯,装饰得犹如路边的小酒馆。

音响卖场旁边是汽车用品卖场。汽车零配件、车内除臭剂、车用废纸篓、带盖烟灰缸、备用手刹、赛车手套等应有尽有。但我总觉得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像劣质品,像是暴走族专用的。

旁边那条路上堆满了袋装方便面和腌菜,若一不留神走过去挑选,就会越来越偏离主干道。光看看这个不怎么高档的超市,就知道枣田的品位不怎么样。

我在店里走了一圈,看到货架尽头有个挂着“办公室”牌子的门。那扇门开了一道二三十厘米的缝,透过那道缝隙向内窥视,能看到门边放着全套会客家具,再里面有两扇门,其中一扇门上写着“社长室”。

我不知道枣田义人在不在里面,于是抱着姑且等一等的心态站在隐蔽处,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能看见那家伙。我想要看看,如今作为这家超市社长的枣田义人,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此时超市里并没有什么客人,我发觉自己很显眼,但似乎没有好奇的视线看过来。

我等了很久,又透过门缝探头看了一下门里面,没想到写着“社长室”字样的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来。

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不可思议的感觉,甚至没认出出来的男人就是那个家伙。现在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家伙并没穿黄色T恤,而是穿了一件类似polo衫的黑色衣服。

在我眼里,出来的只是个五短身材、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罢了。给人一种老年人所特有的无精打采的印象。从横在前额的稀疏白发来看,他的头发肯定早已稀稀拉拉地秃了大半。

这个男人刚从办公室里出来就正好遇到通道旁的青年店员,他喊住那个店员,半闭着眼,叽叽咕咕不知道和那名店员说着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不像。这个人看起来稳重大方,哪里都不像会做出那种变态事的家伙。他和我记忆中那个凶暴的混账男人完全对不上号。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你说什么?!你这浑蛋!”

我被这一声吓了一大跳。

那是枣田社长的声音。不知道是店员顶撞了他什么,还是他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误,总之,枣田突然生气了。

生气的瞬间,枣田的神色也变了。只见他双眼圆睁,眉毛上吊。就在他吼出那声“浑蛋”的时候,我看到他的门牙正中有道缝。

我不寒而栗、全身紧张、汗毛倒竖。这个男人就是那家伙!绝对不会错,就是那个混账家伙!

尽管他上了岁数,但我敢肯定,眼前的这个男人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变态男。他生起气来的时候就会乍现出当年的模样。曾侵犯母亲,又侵犯过我,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此刻就在眼前。终于找到他了!

我开始产生幻视,觉得店内的一切都像浸在水里似的,在慢慢扭曲。我险些站不稳倒下,赶紧抓住手边的柱子,才勉强保持站立。

我的眼前犹如遮蔽了一层白色雾气,一片朦胧,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耳内的幻听再度响起。我听到沙沙、沙沙,雨滴轻轻敲击无数叶片的声音。那声音渐渐变大,大到盖过了店里的其他声音。

我赶紧捂住耳朵。不久,雨声中竟混入了一个小小的女声。

“哥哥——我好怕——快点下来啊——哥哥,好害怕呀——快点下来——”

那声音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无穷无尽,不停地呼唤着我。雨声也没完没了,似乎越来越大。我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慢吞吞地走着,膝盖和身体不知撞到了多少地方。我听见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却无法物归原位。

那之后我似乎回了家,但过程我完全不记得了。

在浑浑噩噩的潜意识中,我思索着一个问题。我受到了这么严重的伤害,可对作为女性的母亲来说,为什么没有半点影响呢?她此时就像从没受过伤害般,平心静气地生活着。

这是我在住吉工作的第四年。因为受到太大打击,每天也没有什么干劲从床上爬起来去上班了——尽管去公司走只要十分钟。如果强迫自己上班,就会失去那天的大半记忆。

虽然枣田的事情是主要原因,但其中也掺杂着对目前从事的这份工作的极度失望。我终日担心“被曝”,还时而流鼻血,时而感觉晕眩,以及终年倦怠。并且,我越来越记不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原子能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如果在公司的实验楼里连续上几天班,身心都会被“辐射”,还会出现幻视或幻听。

公司的员工们大多无精打采的。尽管他们中有不少是名牌大学的尖子生,可如今全无斗志,上班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会儿去站前小店喝个痛快。是不是人形岭那边长时间遭受辐射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呢?

男人拼事业并不仅仅为了讨生活,更多时候是为了自豪感、为了梦想,或是为改善社会做出一份贡献。比如从事原子能领域这种新型能源行业,就很好。

但现如今,我已经完全了解事情的真相。所谓的原子能并不是什么新型能源,它仅仅是蒸汽机这种古老技术的延续罢了,是过气的科学。从大学里并没有原子能专业这点就可窥见一斑。当然,这一领域的学术性也无未来可言。

儿时看过的漫画里有这样一幕。在未来都市里大显身手的主人公昂首挺胸、高声大喊:“只有原子能才是新型能源。”我竟然信以为真,并对这个领域颇感兴趣。但随着专业知识的逐渐积累,我却越来越失望。我在大学里修过电力与物理专业,但对原子能一一无所知,直到工作后才有所接触。

我一直坚信,被称为新型能源的原子能燃料——铀——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未来的电力也好、城市的运作也好,靠它便能维持下去。比如,要是私家车都以原子能为燃料的话,车主一辈子都不用为车加油。这种误解是从“美苏原子能潜水艇”而来的。

事实上,地球表层并没有很多铀藏量,总量仅为石油储藏量的十分之一,煤炭储藏量的几十分之一。因此,如果开发原子能能源全部依靠铀的话,四十年后就没得用了。我很难理解,这么个储量稀少的东西竟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并承载了如此多的希冀。我不能理解举国上下翘首以盼的理由。

何况,使用这种能源会排出废物——放射性同位素,其毒性和危险性光听就会让人头晕目眩,排放量还巨大无比。曾经一塑料瓶U235(铀)燃烧导致整个广岛市的毁灭。而用于原发的燃料棒中,百分之九十七是比原爆炸弹纯度更低的U238,另外百分之三加入了U235。控制棒边对燃料棒进行调节,边慢慢燃烧,将水变为水蒸气。这样一来,每年都会产生一吨放射性尘埃,并且没有任何消除其毒性的方法。在等待半衰期的漫长时问段中,除了耐着性子进行监视以外没别的事可做,再有就是关心这些废弃物要埋在哪里。但没人能决定埋去哪里,这只是个留给后人自己想办法的不负责产业罢了。

提起放射性同位素的漫长半衰期,Pu239(钚)为两万四千年,K40(钾)为十三亿年,I129(碘)为一千五百七十万年,Th232(钍)为一百四十亿年。它们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放射量也仅仅减半而已。若要完全消除放射,估计还要花上两三倍的时间。这种会制造出不确定危险的技术还是不要轻易碰比较好。原子能会弱化人的身心,加剧现在及未来的不安,却得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

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它会给人类的身心带来什么样的恶劣影响,倒是经常听说它能致癌。但事实情况并非致癌那么简单,这种同位素的毒性能够摧毁人的精神,在DNA分裂复制的瞬间破坏它,并诱导复制过程出错,使人慢慢变成令人生厌的其他生物。然后,把恶魔呼唤回这个世界上,使这里成为恶灵充斥的阴曹地府,就像栖息着恶灵的龟川森林——我似乎看到了最终的恶果。

可是,日本竟然把推进原子能发展定为国策。把储量如此匮乏的东西公然宣扬为可能展现出无限能量的国产新能源。我人职后才知道,铀并不像宣传中所说的那样,它其实是种极其贫乏的东西。至于纯国产新能源的梦想也是痴人说梦,这一开发项目几乎百分之百依靠进口铀实现,其中百分之七十三的浓缩铀来自美国,百分之十八是法国货,另外百分之八是英国货。日本政府沉醉于纯国产之梦,也曾经试图从人形岭的铀矿山中挖掘,但最终因纯度不高放弃。

那么,为什么日本原子能产业协会还能不断叫嚣这是“纯国产的强大新型能源”呢?也许他们是基于“核燃料再利用”的观点考虑的吧。的确,从理论上讲,若能制造出“核燃料再利用理想装置”,就能分裂核,在发电的同时释放出其他核分裂物质。不过这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这种特殊的原子炉就被称为高速增殖炉。

不过,高速增殖炉比起通常的轻水炉要危险十倍,产生的放射性尘埃的毒性之烈也不是轻水炉所能比拟的。由于燃烧的燃料温度过高,无法以水降温,必须使用特殊钠进行降温,但这种钠却是个遇水即燃的麻烦东西。另外,机器本身的耐用性也需要大幅度提升才行。与被称为原子能烧水器、构造简易的轻水炉相比,高速增殖炉可是个结构极其复杂、怪物般的危险东西。其运转需要有人近乎神经质般小心翼翼地监视,因为一旦引发事故,足以让狭小的日本不复存在。

就算能做到燃料再生,也要运转九十年之久,才能再生出同样数量的燃料来。可以说效率极其低下,无法与其产生的风险相比。因此,发达国家大部分都不再挑战这个项目,只有日本固执于此。日本人到底对漫画深信不疑到什么地步了啊。

最让我受打击的是,住吉这家公司正是为核燃料再利用制作特殊燃料的公司。它受核燃料再利用机构的直接委托,现在几乎成为专门生产高速增殖炉专用燃料的公司。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此事,我以为这只是一家生产普通原发用燃料芯块的公司。似乎之前的确是那样的。

如此一来,这家公司就比外面风传的还要危险。高速增殖炉专用燃料的纯度必须比轻水炉的更高。如果说轻水炉燃料U238的裂变纯度是百分之三的话,那么高速增殖炉的裂变纯度就要高达百分之十九左右。沉淀、过滤的工序也极危险,容易发生临界。作为MOX燃料,需要Pu进行提炼。但如果不慎吸入Pu的粉尘而导致体内“被曝”,危险度将远远超过吸入普通铀。

母亲辞职应该也有这个因素在内吧。从伊佐木的话就能够判断出来,对于怀孕妈妈及肚内的胎儿来说,辐射的危险性更高。胎儿正处于尽可能多地自外界吸收物质,便于身体迅速成长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甲状腺正需要稳定I,而附近恰好有放射性I131的话,放射性I131就会被吸收进去,不久之后会导致甲状腺癌,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切尔诺贝利项链”。随着科技的进步,虽然可以摘除癌细胞,却会因此产生一道几乎看不出的颈痕,这道疤痕就被称为“项链”。

对于发育完全的成人,特别是过了五十岁的,辐射对身体的影响会大幅减少。可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对我来说辐射是非常危险的。我记得母亲那时四十几岁了,但似乎也苦于身体状况不好,时常流鼻血,说不定流产也是因此造成的。住吉的高收入中含有风险补偿及封口费。

作为她的儿子,我的身体也不太对劲,也许我们一家人都不是抗辐射体质吧。我总是流鼻血,成天懒洋洋的没有什么干劲。工作了三年多,还会有全身酸懒、无法上班的时候。

为减轻操作员被曝的危险,生产高速增殖炉专用燃料芯块采用干式工序,必须在手套箱内导入远程自动化程序。地处偏远福来的住吉也正在配备这样的设施,只不过运输导致大大延迟,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依靠手工作业。

我怀疑那是故意延迟,手工作业虽然危险,但成本会低很多。公司的方针是在没有完成自动化以前,聘用外调作业员完成过滤、沉淀工序。公司上层对风险有多大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们觉得慢慢做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项工作在公司用地旁被称作“转换实验楼”的建筑中进行。建筑被苍郁繁茂的林木掩盖,几乎被湮没了一般。我终于知道公司用地中仍保有大量林木的理由了,是为了清楚地知道辐射带来的影响。

操作员每两人一组,事前公司会为他们普及原子能及辐射知识,特别

是告诉他们临界——也就是核裂变开始失控——时的危险性。但操作员走马灯似的不停换新面孔,每次都要说明相关事宜,确实很容易厌烦。

公司站在安全角度考虑,要求一定要将安全宣讲执行到底。但对于讲解了无数次安全讲义的住吉员工来说,早就对这项工作腻烦了,于是他们将说明工作强行推给我这个新人。强调临界危险性的一方麻痹大意,操作员一方自然重视不起来。与其在外面听那些如同学校课程般无聊的东西,还不如早点儿收工回家呢。所以,我很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的讲解。

但实验楼并不是原子炉,因此没有核裂变失控时的应急手段。一旦失控,以实验楼为中心,半径两百米内的人都要撤离,附近的道路也要封锁。旁边的龟水川会立即遭到污染,水域下游也会受到影响。但凡引起大范围骚乱,市民便很可能开展“赶走住吉化研运动”。

操作员所做的工作如下:首先,使用布氏漏斗过滤硝酸铀酰;然后将过滤后的澄清溶液逐杯装至不锈钢桶里;接着将桶搬运至沉淀槽旁,缓缓倒入槽中。倒入工序需要两个人,一个人将大漏斗插入沉淀槽上被称为“筛眼”的小孔中,并徒手扶住漏斗;另一个人站在沉淀槽旁的梯凳上,从漏斗上方将桶内的溶液注入漏斗中。

事实上这是个技术活。其正规程序是先将铀化合物的粉末溶解,而后将其放人溶解塔中,再经由萃取塔、储藏塔、附有搅拌器的沉淀槽、预煅烧炉等一系列工序推进完成。这一系列工序相当费时费力,住吉省略步骤,全凭操作员以桶作业了事。

这期间时时都面临着临界的危险,因此公司要求我们不厌其烦地强调“不能草率行事,操作不能麻痹大意”。但由于操作本身并不复杂,导致操作员无法了解这项工序到底有多么危险。实验楼位于辐射区内,所以操作员工作时要身着防护服、全副武装才行。不过万一真出了什么泄露事故,光凭这么一件单薄的防护服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则站在作业间的墙角看着他们,监视着,防止他们草率作业。作为员工的我身上穿着铠甲般的铅制防护服,还戴了铅制面具,仅仅裸露在外面的眼睛上也戴上了蛙镜。

万一发生什么事故,比起操作员穿的那种防护服,铅制防护服可以阻拦更多辐射。但它无法遮挡伽马射线,长时间作业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操作员中似乎也有人抱怨过,说他们穿着薄薄的防护服,全职员工却穿着铅制防护服,这很不公平。但外聘操作员只是偶尔来公司,我们却日复一日在公司工作,恐怕体内早就“被曝”了吧。

伊佐木课长也疏忽了外聘操作员的安全,他的口头禅是:“好啦、好啦,小小员工,操这份闲心干吗?”

这道工序手工操作了无数次,一次事故也没发生过,大家都因此放松了神经。只有我依旧觉得很危险,认为以前从没发生过事故只是运气好罢了。

起初我知晓这道工序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提着桶在公司里东窜西跑,简直就像中学生的理科实验。而我觉得危险的最大理由,是倒入沉淀槽内的溶液中铀含量太高,如果不慎倒入过量,我敢断言,一定会因某种刺激导致临界事故。

公司规定,沉淀槽内最多放入四十升溶液。这是为了缩短时间,再说得直白点儿,是为了压缩经费,但这个量其实已相当危险。临界安全定量为二点四公斤铀,可四十升溶液里却含有十四点八公斤铀,超过安全量六点二倍之多。

我一直隐隐感到不安,唯恐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事故。而终于有一天,事故真的发生了。

岛田庄司作品《蛙镜男怪谈》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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