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实验楼内亮起一道蓝色闪光。紧接着,监测报警器自动鸣响起来。

伊佐木课长从椅子上跳起来,双眼圆睁怒吼道:“临界了!快跑!”

大家迅速站起来,向庭院跑去。

“站住!辻井你等等。防护服!快把铅制防护服穿上!”

课长又看着我喊道:“你也是!戴上防护帽!全副武装!蛙镜也戴上!立刻进去!把两名操作员拖到外面!拖出辐射区。他们肯定晕倒了,一定要在二十秒内把人弄出来,在作业室多待一秒都不行!辻井,赶紧穿上!快点进去!动作麻利点儿,操作员也许还有救!”

我用玄关旁的电话通知总公司。然后通知警方,向他们求助。附近半径两百米内的居民都得撤离,还必须封锁道路。

课长边说边跑向玄关。

我赶紧戴好防护帽、面罩及蛙镜,和让井两人飞奔出去。报警器的声音越来越大,耳边只剩警报声。但在全副武装后,世界就变得寂静无声了。

我们奋力跑向实验楼,跑进开着门的操作室。正如伊佐木猜测的那样,两名操作员倒在水泥地板上。

沉淀槽离门口相当近,我似乎还能走得动。盛放铀溶液的桶也好好得放在地上。

我身着铅制防护服,行动相当不便,即便如此还是拼命跑了进去,抓住蜷身倒地的操作员的两只手。我略略喘了口气,拖着他走向出口。辻井也如法炮制拖动另一个人。

我先带着操作员走出门,走到庭院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奇怪的景象。强劲的风声被响彻天际、喧嚣嘈杂的报警声吞没,只能看到昏暗的庭院里枝叶乱摆。

我看到伴随沙沙声从左至右不断晃动的树叶间突然出现一张巨大的嘴,连牙齿都清晰可见。牙齿中间有一道阴影,看起来犹如一道深不见底、不断延伸的隧道。同时从阴影里传来呼呼的奇怪回声。

那张嘴慢悠悠地一张一合。每每张开的时候,里面就会有如蝙蝠般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物体拍着翅膀飞出来。

我仰头看去,每棵树上都站着一个人,树梢上也有人影。人影身上褴褛的衣衫被风吹得上下翻飞,冰冷的视线一直俯视着我。

他们有男有女,但都没有手臂。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词——地狱。

地狱之门就此打开,此后人间渐渐发生变化。

噪声中我还听到轻微的碰撞声,同时差点儿向前栽倒。原来是身后的辻井撞倒了我,碰撞声是我们的金属防护服相撞的声音。

我慌慌张张地加快了脚步,将操作员横放在水泥铺的通道中央。我松了一口气,从重量判断这个人应该还有救,因为死人的身体会更沉重。

我摘下蛙镜和面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次仰起脸。树上的那些人都失去了踪影,连那张巨大的嘴也消失了。树木上闪烁着点点白光,那是从办公室窗户透出的灯光。

我费力地弯下穿着防护服的身体,四肢着地趴在操作员旁边,边拍他的脸边唤他的名字。但他却仿佛已失去生命般没有半点反应,连呻吟声也没有。

第一眼看过去,操作员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天色昏暗,看不出他的脸色或肌肤颜色有什么不对劲。既没有外伤,也没有烧伤的痕迹。

“离他远点!戴上面罩!小心体内被曝!”辻井大声喊道。于是我又戴上了面罩。

“虽然我觉得没有同位素粉尘飞散,但谨慎起见还是戴上比较好。”

“好的。”辻井前辈要比我经验丰富。

“把他们的头放平。要是吐了,仰着头会堵住气管、造成窒息死亡。”

“知道了。”

我扳着他们的下巴,把他们的头放平。

“我去叫救护车。”辻井说道。而后踏着笨拙的脚步返回办公室。

一共来了两辆救护车。两名操作员和我同乘一辆车,辻井上了另一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急救队员用无线电热心地联络着,与此同时,救护车飞速开向邻町的国立T综合医院。车子缓缓滑进门廊后,急救队员先冲了下去,我欠起上半身做好下车准备。然而,急救队员很久都没有回来。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身边的操作员虽没有恢复意识,却渐渐能发出呻吟声,身体也有了轻微的反应。

“保持呼吸……”我说道。

这时坐在驾驶座上的急救队员下车绕过来,给他们戴上氧气面罩,然后问我:“你呢?”

我摇了摇头:“我没事。”

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觉得头昏沉沉的,有些晕眩而已。

“不行啊!他们不收!”那位总算从医院里出来的急救队员大声喊道。

“为什么?”

“他们怕辐射。”急救队员回答道。

“那可怎么办才好呢。”回到驾驶席上的急救队员问道。

“没关系的。”坐在后车厢的我说道,“他们晕倒是因为受了中子线和伽马射线的影响,并没有受到放射性同位素粉尘辐射,所以不用担心二次被曝的危险。”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两人同时沉默,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过了一会儿,其中一名急救队员说道:“可这家医院……”

“是不是这家医院的人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所以才担心地拒绝了。要不要跟他们解释清楚?”我提议。

“这个恐怕不行,医院的人都快吓死了,还说什么有责任保护患者安全,坚持要我们去放医研……”

“放医研?那是什么鬼地方?”另一名急救队员问道。

“就是‘放射线医学综合研究所’。医院的人让我们把患者送到那里去,说那里还能帮我们清除辐射污染。”

“放医研在千叶啊!”

“先去市政府停车场,那里有陆上自卫队的直升机。”

“直升机?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而且那个人不是说咱们没必要除染吗?”

“只是辐射而已,应该不需要。”我急忙说道。

“是吗……”

“总之,先赶过去再说吧。”

于是,救护车开向市政府,在停车场上待命。不久,一架直升飞机出现在天空中,缓缓降落下来。

急救队员与两名操作员一起乘飞机前往千叶,我和,辻井坐着从原子能安全局开来的车前往虎门。差不多晚上八点时到达,我却丝毫不觉得饿。

为了检查体内辐射量,我和辻井脱下外套,在全身放射性污染检查仪上进行检查。除此之外,还得进行尿检和排泄物检查。因此,当晚我们被安排在机关宿舍里住一宿,身为住吉员工的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和辻井并排躺在床上。

“还要检查排泄物啊……”

听我这么一说,辻井说道:“是担心体内有残留吧。真要是有残留,就危险上百倍了。”

“没那么夸张吧?”

“嗯,只是以防万一。毕竟不是爆炸,我们又没吸入粉尘。”

辻井也认同我的观点。

不久,一位姓前川的医生走进屋,他有多年治疗放射性疾病的临床经验。

为以防万一,他建议我们最好再做个血液检查,说完就分别从我们的手腕上采集了血液样本。这时食堂早关门了,事后他派人送来外卖便当。我们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操作员们怎么样了?”让井问道。

“虽然已经恢复意识了,却诊断为重度被曝。”医生回答。

“那会怎么样?”

“这个不太清楚啊,还没有过先例呢。这是日本第一起重度被曝的案例。”

“哦。”

“既然被中子线穿透了身体,遗传基因应该会发生异变。”

“啊……”

“也会导致淋巴细胞数目下降。听说他们吐得挺厉害的,还从他们的呕吐物里检验出了Na24(钠)。”

“Na24……”

“是中子线导致体内的Na变异成Na24的。”

“这样的话,以后会怎么样呢……”

“现在还无法下定论。”

前川医生说完后离开了医务室。

这是个大风呼啸的夜晚,能够清楚地听到窗外树枝发出的响动。我觉得鼻子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试着用纸巾擦了一下,纸巾竟浸成红色。是鼻血!我把纸巾搓成条状,塞进鼻孔。

“流鼻血了?”辻井问道。

我点了点头。

“辻井前辈,你流鼻血了吗?”我问他。

“我倒没有。”他说。想了一会儿后,他说道:“操作员可能没救了。临界的瞬间,辐射量可达五希沃特,搞不好能有七八希沃特呢。”

“那会怎么样呢?”

“要是八希沃特的话……就百分之百没救了。他们晕了十分钟吧?那样的话,辐射总量应该有二十希沃特左右。这个量太惊人了!”

“一般的辐射量是多少来着?”

“你是说日常生活中的辐射量吗?我们这些住吉的员工是例外。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辐射量是每小时零点零五微希沃特,折合一年的话,就是一点五毫希沃特。”

“啊?”

“那些操作员相当于在一瞬间遭受了一年总辐射量的五千倍,甚至几万倍。简直就像裸露的原子反应堆。直到他们咽气为止都会饱受痛苦,好悲惨。”

“真的吗?”

“嗯,我听说会从体内腐烂,周身血肉模糊……还不如立刻死了痛快。可是,这么一来就有大麻烦了,要是被媒体看到的话可不得了!这件事必须瞒着媒体。领导觉得我们俩没问题吧?”

“嗯。”

“也许还会演变成社会问题,想要把这么大的事抹掉不太容易啊。如今领导肯定都慌了,不过我们可半点责任都没有,一切都是按照他们的吩咐来办的。”

正在这个时候,辻井的手机响了。他急忙跑出去接听,挂断电话回来后对我说:“课长打来的。他说需要避难的居民已经扩展到以住吉为中心半径三百五十米的范围了,警方已发出半径十公里的退避劝告。这次真的闹大了!”

“还真的闹大了啊。”

“是啊,想必上头的人已经在拼命想办法对付媒体了吧。可是,比起对付媒体,更应该组织先锋队吧?公司内部应该成立对策本部,研究一下怎么平息临界导致的恶果。”

“有阻止办法吗?”

“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不然整个日本就完了。或许我们走以后又有一两个牺牲者,这么说来,我们算是幸运的了。”辻井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非常后悔在住吉工作。就算工资再多又能怎样?得了癌症、把小命搭进去可就彻底完了。

过了一会儿,医生回来了,为我们送来便当和茶水,看护也来询问我们的情况。我告诉他我流鼻血了,可他说那只是我的体质问题,应该不是急性辐射引起的。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时也没有报告流鼻血的病例。

尽管我没有食欲,但觉得不吃点什么身体会吃不消,于是将半份便当塞进肚子。辻井看起来也没什么食欲。可刚吃下去没一会儿我就觉得肚子不舒服,急忙跑进厕所,果然腹泻了。

夜色渐浓,我再次感到阵阵晕眩及强烈的倦怠感,甚至连欠起上身都觉得力不从心。

我有点发烧,喉咙也痛起来,很像感冒的症状。我察觉出自身状况不对劲,于是试着问一旁的辻井。他逞强说没什么不对劲,喉咙也不痛,可他看起来也是懒懒的。

我打了妹妹的手机,她告诉我家里来警察了,警告她不要出门,还说要是她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的话,建议她去疏散所避难。于是妹妹决定去妈妈家。“这样最好。”我如此回答。

“那你现在在哪儿?”我问妹妹。她说现在她在福来车站,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公司的实验楼里发生临界事故,有两名操作员被曝,被送到放医研。妹妹问我他们是不是都死了。“怎么会,他们还活着。”我回答道。

妹妹像是很担心我,问我有没有事。尽管我还有些头晕目眩,却安慰她说自己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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